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头子接连举动反常,跟调查定性有关。至于他的态度转变,有可能跟那晚老书记召见有关联的。
我说:“政治斗争有时候也像扯皮,双方拽着一根橡皮筋,弹力好,收发自如。”
“没错,斗来斗去完全是内耗,为什么不把心思放到本职工作上呢?咱老板跟他们不一样,手腕从不伸向别处,只管打理政府分内事,不搀和那些无止境的权力斗争。”
“不见得吧,审计报告出来后,你们老板不满意结果才想到监督机关人大的;一开始老头子也不想插手,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从不被动接受别人的建议,他想做的事情必须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说话间不时有电话打断我们,“谍报员”在哼哼叽叽中,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了那些“早请示”、“晚汇报”。
“刚才说到哪了?”“谍报员”的记忆力已退化,不再像过去整理讲话稿时,能一字不差地记录下几分钟前的讲话原文。
“氮肥厂。”我脱口而出,本能反应。
“噢,氮肥厂,对,我们说到了安置,是的,已全部妥善安置。”“谍报员”将手头的文件夹交到一个工作人员手上,让对方尽快通知下去。然后起身给我加上茶水,继续说:
“有点叫我很奇怪,眼看氮肥厂别墅项目就要剪彩奠基正式开工,王老板却忙着要移民?”
“谁?王圣水要移民?!”我很吃惊。
“没错,都说中国富人把资产投进加拿大了,王老板也赶这时髦,投资移民,听说连公司股份都转让了,老婆孩子一大家已定居加拿大了。”
“王圣水也走了?”我忙问。
“快了吧,上次他跟老板一起吃饭时说,等别墅项目一开工,他就要去加拿大定居,那边的房子都买好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告辞。边走边给小强电话,依旧是关机。
上了车,我又拨通胖妞的电话,打听市委那边会议结束没有。胖妞说,这样的会议能半天搞定吗?都说你老余头今天行为举止很反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很好。能替我打个电话吗?现在就打。”
“为什么自己不打?给谁的?”
“我不方便,你的老熟人胡博士。”
“给她?是不是……不会吧,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咱俩的那点破事儿露馅了?你为这事闹心?才多大的事儿,不就是几张消费卡,至于这么紧张吗?”
“不是那件事。你别问了,跟你无关,你就帮忙向她打听一下王圣水,有没有出国?”
“老余头,你今天到底上怎么了,咋又扯出王大财主了?我给你他电话,你直接打给他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找胡博士,那女人咱还是少惹为好。”
“别废话了,我也有他电话,不好直接问,我这就回市委大院,你赶紧给胡博士电话。”我没时间跟她说下去,结束了通话。
胖妞这次办事效率很高,没大工夫就回复我:
“问了,胡博士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出国,说好几天没见了。哎,老余头,王圣水要投资移民,你关心这事干什么?”胖妞有些不解。
“拜托,再帮忙打个电话,找市委水秘书。”
“你就说想找一下司机小强,他手机关机,只好通过他水秘书找到小强,为了避免唐突,你找个理由……就说想向小强借一本驾驶技术方面的书籍,对,就这个理由,平常小强就爱看这方面的书。”
“为什么找司机要通过书记秘书?再说我跟那个叫小强没多少交往,谈什么借书啊?跨越得太离谱了吧。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神经错乱!”
“我今天是有点精神失常,拜托你快打电话好不好?记住了,千万别说我叫你打的。”我急眼了,朝胖妞吼道。
“得嘞,我就当是救助精神失常者,我这就呼叫120。”
车子进了市委大院,胖妞回电:
“老余头,这水秘书怎么也神经兮兮的,拷问了半天才把电话交给了小强,我就按你所说的要借书,这小强也是木脑子,老问我怎么知道他有那方面的书籍,我也只好挂了,今天好象还没到4月4吧?咋都跟神经病似的?!”
“记住了,千万别告诉水秘书说刚才的电话是我让你打的。就这样吧,以后再跟你解释。”
得知小强跟胖妞通了电话,我才稍稍安静了下来。坐在车上连抽了好几根香烟,稳定情绪后,想到胖妞的话,我也觉得自己今天太沉不住气了,仿佛在部队参加第一次实弹演习后,紧张之后便是虚脱。
方向盘上湿漉漉的,上面全是我双手攥出的汗液……
七十四
开车以来,也非一帆风顺,但我从没紧张失控过,我对自己的把握已跟手中的方向盘浑然一体了,因为我就是一个小车司机,这样的角色足以让我化解车道上所遇到的所有障碍,我所坚持的原则既有刚性也有弹性,刚性是法定的,不违反交通规则;弹性是约定俗成的,该看不该看,该听不该听,该说不该说,你脸上的器官取决不了自身感受,弹性来自官场潜规则的演绎。
即便出现A县那样的波澜,我也没紧张成今天这个样子:神经失常!
不为自己,却为一个市委书记司机,这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没完全失去人类善良的一面,在内心深处于尚存那点点关爱,赋予他人的关爱。这出离了一个小车司机自私、贪婪的本性,也许这就是小强在写检举信时瞬间迸发出的正义感,只是我的正义尚欠火候,或者说正义中也搀杂着私利在里头。
但有一点值得我骄傲,我为他人的安危真切地紧张过一次。
那天中午我毫无食欲,没上食堂吃午饭,一个人在市委大院随步溜达,我要设法平和自己躁动的心,好好捋顺思路。
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吴同学身上,但小强对女书记的置疑影响到了我对吴同学的信任,我觉得自己应重新认识这位神秘的女领导,相对来说,老头子比他这个老同学要透明得多。
给她打电话的冲动随桥下之水沉静了,我依在桥栏上,水中倒影又映照出那次和小李的“桥上对”,老头子和老陈的影子在水中若即若离,最终随风吹散。
下午的会议还要继续,但调子基本落定了,这次两个老对手配合相当默契,市长夹在了中间,势单力薄,在壹号面前做无力的抗争。韬光养晦的市长第一次出手就遭受惨败,不能不说是想借助老头子的力量出手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老头子将手缩了回去,让市长措手不及,输得一塌糊涂。
官场权谋斗争的首轮失败可能决定了以后的成败,因为你暴露在对手眼前了,而不是在暗处。市长上任以来一直把自己扮成好好先生,即使壹号给他政府院子配置管家,他也毫无怨言,坚决响应壹号的一把手式的英明决策。
不是顺从,而是积攒能量奋力一搏,官场没有顺民,顺民大都为仕途所丢弃。市长也不是顺民,所以无须担心被丢弃,摔倒一次,那就再次潜伏,等待下一轮站起吧。
全市大小机关的焦点目光都聚集到了市委大会议室,包括远在A县的萧书记,我在办公室看报时接到了他的电话,问上午会议的定调是否属实。我给出的肯定答案叫他很失望:
“老年痴呆症状!”他是这样评价老头子的。
会议终于谢幕了,吴同学回到了办公室,老白说牛主任的脸色很难看,胖妞说吴书记的表情很平淡。截然相反的流露,显露出“牛鬼”对女书记的失望,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拳脚的“牛鬼”原本是对新书记抱有厚望的,结果无功而返。
胖妞把我叫到大楼天顶上,一副逼供的样子,开始问起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老余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定有隐情,否则你不会想到我小欧替你打电话的?”
“我说过不方便讲,你就别瞎打听了。”
“王圣水出不出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他之间有啥秘密不成?”胖妞好象又回到了过去在市府的雄样,盛气凌人。
“跟他倒是没关系,咱俩只跟胡博士有些勾当。”我没好气地说。
“少打岔,只说王财主,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就别想下楼去。”胖妞轴上劲了。
看来,不编造一个理由是无法通过欧秘书的审核了。
我只得信口雌黄,小声说:“我说了,你得给我保密,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太年轻,社会经验太差,让王圣水给包养了,不想肚子弄大了。我朋友听说王圣水要移民加拿大,所以着急了,要找王圣水给个交代。”
“就这事?我呸,早知道是这样我才懒得理你这种破事。老余头,你怎么会交接这样的朋友,拿女儿肉体做交易,实在恶心!”胖妞果然信以为真。
“五湖皆朋友,四海乃兄弟,咱司机可不像你当秘书的。”
“好,这个电话理由充分,那小强的呢?”她追问下一个。
“你这样问下去是偷窥别人隐私,知道不?”我真的没想好理由,这个替打电话确实有点奇怪,我当时也是情急之下找的胖妞。
“隐私?你的还是小强的?你们不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吗?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他关机!”我恼怒地叫道。
“那就是说你有急事,可理由未免太荒唐了,让我借书?你让我打电话无非是想知道小强和水秘书是不是在一起?别跟我耍滑头,究竟是为什么?”这次胖妞真的开动了脑筋,问题提得很尖锐。
“我非得回答吗?凭什么?就因为让你代劳?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实在没辙了,朝胖妞吼道。
我的样子可能把她吓住了,的确,我感觉被人逼到了死角,狗急跳墙了。
胖妞吃惊地望着我,从没见过老余头如此失态,穷凶极恶一般。
“我明白了,大家这阵子好象都挺关注小强的?连你老余头也搀和进来,说明这里头大有文章。”听到胖妞这句话,轮到我愕然了。
“你听到了什么?”我忙问。
“隐私啊。”胖妞扔出一句,头也不回地下了天顶。
直到下班时间,我才离开了天顶。脑子一直回响着胖妞说的话,她所指的大家可能包括了汪大公子。
默默无闻的陆战队员猛然间置身于浪尖中,也难怪他被撞击得头昏眼花了。
回小招的路上,吴同学很淡定,沉默不语着。
这种气氛是我无法接受的,正是她这个女纪委书记把小强推进深渊的,小强在经受煎熬,她这个始作俑者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太没责任心了。
我忍不住了,打破了沉默:“吴书记,会议开完了?”
“完了。”
“结果咋样?”我明知道自己犯规了,但偏要过问,因为我现在已脱离了原有的角色,正是她吴同学生硬添加的“角色”造成的。
吴同学并没介意我的卤莽,反而喟叹一声说:“老领导真叫人难以捉摸,当初让他上人大一点也没委屈他,玩弄权术的老官僚!”
她骂起了老同学,骂得痛快淋漓。
我没附和她的愤懑,而是用一种冷嘲的口吻说道:“官场上有几个不耍权术的?”
“噢?真是这样吗?”吴同学在后视镜里反射的表情很困惑,不知是困惑我说的内容还是语气,抑或二者兼有。
“不是这样吗?”我豁出去了,回头用鄙视的眼光盯了她一眼。
“老余,你有话就明说,我反感你这种说话的腔调?”
“你知道小强的境况吗?”冲动之下,我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先前对吴同学的置疑已无关紧要了,只想着发泄出去,如同她漫骂老同学那声“老官僚”,一样解气。
“我怎么知道,不是让你接触他吗?有进展了?”吴同学将身子前倾。
“不是进展,是没有退路了!”我的嗓音又高出一倍来。
“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吴同学紧张了,发乳清香充斥在我后脑勺。
“这要问你吴书记自己了。”说话间车子进了小招。
吴同学久久没有下车,让一个司机冲撞得失去了方向,不知所从了。
我下车点上烟,然后给她开了后门,扔出一句“双关语”:“吴书记,明天早上还用我来接你吗?”
她缓缓地下了车,眼睛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小招。
我没成想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为什么没有争辩,为什么没有气愤,为什么没让我跟进小招问个究竟??
只有一个原因:问心有愧!
在她迈进大门的瞬间,我使劲地将车钥匙扔过去,砸在门窗上,惊得她退出两步去。
她将钥匙拾起来,然后走回到车旁交给我钥匙,用异常平静的口气说:“明天按时来接我。”
七十五
老婆出差回来了,兴致很高,做了一桌子好菜,说出差几日,辛苦家里三个老少爷们了,特意犒劳。
儿子吃得很极兴,身在官场的女部长母亲现在下厨的机会越来越难得了,儿子十分珍惜母亲的手艺。老爷子也一样,喝上了米酒,怪我这个儿子老不顾家,只管自己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
我却没一点胃口,中午饿了一顿后,肚子好似塞满了气,涨得难受,胡乱吃了几口菜后,坐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频道早被老婆锁定在市电视台,这是她饭后雷打不动的后续节目,好比吃饱肚子后要剔剔牙,给牙齿按摩松骨。新闻时段到了,老婆端着饭碗,一脸虔诚地守在电视前。
“老余,听说这次会议上老板将主位腾出来让给了老头子,会前两个人还推让了几次,是不是觉得奇怪啊?”
女记者端着饭碗也能捕捉镜头写稿子的,我厌恶地偏过头去抽烟,没理会她。
“老头子还算服老了,瞧镜头上的老头子是不是像个慈祥的老者,慈眉善目的,嘻嘻。”
我瞟了一眼,定格在老头子脸上的聚焦很显明,像是有意着染的镜头,一张老脸足够烘托整个会场气氛。可镜头里急速晃过的市长,是一脸无奈,鼓掌也是在挠痒痒。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