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丁头的想法更实了一层,他要杨大吉开多点的工资,不然就拉倒;他要看着一棵棵树、竹死,或者让周边的人偷,绝不加半点制止;他要弄很多钱,让马依莲的眼生疼,或者给刘不易花,曲线救国;他还要配手机,方便些,经常打个把电话,顺理成章地监视县长是不是把马依莲搞了。这些还是次要的,山上有竹鼠、野猪、野兔、麂子、斑鸠,偶尔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些味道,涎水不断地往下流。
而刘丁头跨进杨大吉家的门,依旧有些发憷。
杨大吉若无其事,似乎不知他的来意。刘丁头有些愕然:“您不是叫我看山吗?”
杨大吉道:“哦哦,刚才杨大炮来过了,他有些兴趣,他喜欢上访,如果有个事儿套着,也是为县里做了一桩好事。”
“您答应了?”
“那倒还没有,还没细谈。”
“那你还是让我,马主任出了面的。”刘丁头把马依莲拿出来套近乎。
杨大吉说:“是呀是呀,我也拜托过她,你先回去,容下再说。”
刘丁头不情愿地走了,边走边回头:“县长,你得多发发慈悲。”
刘丁头一走,杨大炮从一旁闪了出来,笑弯了腰,道:“这下准成了,他还不敢要价。”
杨大吉面露悔意:“用得着这样吗,他一个老实人。”杨大炮气答答地说:“老实?老实人干结巴事,这么多年一直谋着马依莲,还不知到手没有。”
杨大吉白了一眼:“别说那么多了。”
杨大炮告辞,说是还要去上一把火。
杨大炮路过乱坟岗时,刘丁头不知从哪里跳将出来,要同他理论。杨大炮停住,并不急于搭腔,掏出一根烟,打火机一点,松塌塌的纸烟哧哧地去了一截。刘丁头在一旁也不理他,在田埂上蹲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扯草,心里明白,杨大炮走是不会走的。两个人对峙一阵,开始比起了交情。杨大炮说:“我和县长好了许多年了。”
刘丁头说:“我呢?我过年同县长吃的年饭。”
杨大炮说:“我一直受他的恩,不要钱也愿意看。”
刘丁头说:“我能做到不抽烟,不会起火,出事。”
杨大炮说:“你什么不要也是假的,你根本看不好。”
刘丁头说:“那你呢?你还要忙于上访。”
杨大炮本来只是治治刘丁头的,几个回合就当了些真,好像应该比刘丁头高妙才对,反而落了下风,还挨了某种教训。他把身上的手机掏了出来,又把上衣脱下来,指着衣领处让刘丁头看牌子,意思明白,刘丁头不是东西,什么都不是一个档次。
刘丁头蔫了,正在寻他的马依莲参战进来之后,才振作起来。
马依莲还是向着刘丁头的:“大炮,你待得住吗?你要误了事,你对得住县长吗?”
马依莲一参与,杨大炮清醒了许多,本来是激将的,千万别过了头,他才不会天天伴着山,那真无聊,待马依莲说破嘴,他道:“你这么向着丁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刘丁头脸上的笑滚了几个来回。马依莲却死盯了他几眼,刘丁头领情,自打嘴巴,表示前面的事儿按下了。
看山的事定了后,得搭个住的地方,第二天几个人上了么破山。
那天的太阳分外刺人,马依莲还戴着一顶草帽。高碧海和蔡月牙也来帮忙,只干得了些收捡的活儿,杨大吉更不在行,模样了几下,被蕨刺扎出了血。
杨大炮说:“狗日的,这里的东西还认生哩!”
他的意思是指还只认得杨白成。
刘丁头接过话说:“这里不适合县长待,县长是坐办公室的。”
刘丁头的意思很明确,县长要走才好哩!
马依莲道:“就你怪话。”
杨大吉没用心听他们的话,想起杨白成来了,他去省里,不知儿子的事料理得如何,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
于是一路来的几个人都叹气,叹命运无常,杨白成这么个要强的人说垮也就垮了。
刘丁头叹得少点,而后居然无来由地笑了起来。
众人不解。
刘丁头还在笑。
马依莲喝了一声:“你笑个鬼呀!”
刘丁头只顾自:“有趣,有趣,昨天还是村长的,今天我就来收拾了。”
众人哂笑。刘丁头反倒愕然,不知笑他也只是个看山人而已。
刘丁头终究悟到一些,跟着嘿嘿了两声,不笑了。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问题上,他倔了起来,他说不用搭茅坑。杨大吉说:“不行,山里也得讲卫生。”
刘丁头说:“又不是公园。”
杨大吉说:“动物的屎你也得埋下来。”
刘丁头眨了一下眼:“妈呀,那敢情好,一天到晚有事干了,那你得加钱。”
杨大炮冲了一句:“把自己的屎埋起来也得加钱,那你天天屙。”
刘丁头最终执拗不过。
他们是在么破山烧的饭吃,说是野炊。大家吃得淋漓酣畅。高碧海说这里可以搞农家乐。杨大吉说:“那还有几里路,得修好。”刘丁头笑:“城里到这里来,那不是神经?”
马依莲的眼皮不断地在跳,怀疑灰尘进去了,又不是,却扫了吃饭的兴。
刘丁头问:“哪边?”
马依莲说:“好像都在跳。”
刘丁头说:“那就搞不准了,左跳欢喜右跳财,不跳出去跳进来。”
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马依莲从么破山回来的晚上,家里出了事,婆婆快死了。老人除先年中了风,还有肺病,肺气肿,眼下真正要死了。
临死前,高大妈把杨大吉叫了来。
杨大吉怪怪地觉得她是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而今也要走了,眼眶里噙满泪水。高大妈问:“你们两个人来真的了吗?”
她晓得他们上次喝酒后什么事也没干。杨大吉却想到了堤上的事,支支吾吾地:“干……干什么呀?”
“干×呀,干鬼?”
马依莲低下的头更低了。
杨大吉难为地摇头。
高大妈说:“你蠢啊,什么女人睡得?就是我媳妇这样的女人。来兴没福气,你去睡,不求别的,你给我把易儿关照好。”
杨大吉说:“大妈,不易我会关照的。”
高大妈说:“我不相信,你们当着我的面睡睡。”
两个人才不会。
高大妈在祈求,用一个死人的眼神。
马依莲有点怕,说:“娘,我们,我们那个了。”
高大妈说:“撒谎!你们敢对一个死人撒谎。杨大吉,什么狗屁县长,你什么都没有了,捡个儿子还要不得?你×吧,×好了,易儿跟你姓杨也行。”高大妈要死了,吭哧吭哧喘粗气,马依莲去扶持,她才不要,她要的什么,他们知道。
两个人脱衣服。
脱了又穿。
穿了又脱。
最后一件,都不脱了,马依莲把头低着,像上次在堤上一样,还停留在某个阶段。
老人又催促了:“不行。”
马依莲对杨大吉说:“你脱。”
杨大吉说:“你脱。”
“你脱。”
“你脱。”
这时,老人就死了。他们没脱完最后一件衣服,又开始一件件回收。
高大妈的葬礼办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大家不明白这是为啥。
大家只是在议论:“老太太去了那里,有多少人争哩!”
有权威人士道:“还是来兴的爹才是正主儿。”
于是人们又议论起了刘来兴。刘来兴应该真的死了,不然他不会不回来。母亲是有心灵感应的,她始终未念叨儿子,想必她也认定他是死了。
一切安静下来后,只剩下马依莲母子在屋子里,冷冷清清。大热天里,马依莲却感到一阵冷意。她把不易抱得很紧,他却挣扎出来,他很大了,不愿意这么偎在母亲怀里,他要出去。
马依莲问:“去哪儿?”
刘不易说:“我去找杨伯伯。”
马依莲想了想,由他去吧。
刘不易找杨大吉是一个陈旧的话题,他想念自己的爸爸。
杨大吉说:“你别想这事儿。”
刘不易说:“我要想,你就说一说,我爸到底还能回来吗?”
杨大吉咬咬牙:“回不来了。”
刘不易戛然失神。杨大吉想,如果刘来兴回来了他就什么也说不清了。但是刘不易当下需要这个结论,不然他的神经太累太累了。他需要忘记这个话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个明确的结论。
杨大吉找马依莲合计,假期里让刘不易去培训,尽快忘掉一些不幸的事儿。马依莲不敢冒险,怕他跑,不如让他待在家里,眼实着哩!
高大妈死后的某一天,杨大炮接杨大吉喝酒,喝德山大曲。
杨大吉没有酒兴,杨大炮兴致却很高。杨大炮说:“遗憾了,村长在省城,不然,他也会高兴。”
“高兴啥?”
“高大妈死了呀!”
“那值得高兴吗?”
“咋不高兴,因为她的阻止,村长老上不了手。”
杨大吉的脸变了色。杨大炮没察觉,他在外面跑得多,有些传闻居然不知。
杨大炮又说:“马依莲也高兴。”
杨大吉问:“她高兴啥?”
杨大炮说:“活受罪呀,真亏了她,不错的人儿,落到这户人家。”
杨大吉不言语了。
杨大炮说:“我也高兴。”
杨大吉问:“你又高兴啥?”
杨大炮不做声,停了一会,嘘一口气,再呷上一口酒,道:“不瞒你说,那老婆子和我老爹有一腿。”
杨大吉愕然。
杨大炮喋喋不休:“我妈死得早,还不知与这有没有关系;反正她死后,我把我爹送到外边姐那儿去了,让他们在村碰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杨大吉想,也许,父亲活着,他对高大妈的感觉也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无论如何,杨大吉有点佩服高大妈。
杨大炮说:“真不知她最后死时啥样。”
“我知道。”杨大吉道。
“啥样?”杨大炮问。
“恨你的样子。”
“恨我?”杨大炮明知受了骗,却继续嚷嚷,“我对她还不错呀?”
高大妈死了以后,吴大妈也要死了。
吴大妈对高碧海说:“我也要死了。”
高碧海说:“你不会死,你精神好着哩!”
吴大妈说:“我早该死了,姓高的不死,我不能死。”
姓高的指的是高大妈,高碧海听得出她的情绪。
接着,吴大妈叫小高摸她的胸口。她的胸口疼得厉害,一直忍着,高大妈一死,就忍不住了。
吴大妈说:“没有必要忍了。”
吴大妈与高大妈有过节,高碧海不知,像杨大吉那般年纪的人也只清楚一点。吴大妈的男人是高大妈第一个喜欢的男人,没有喜欢上,他喜欢上了吴大妈。高大妈就铆上她了。高大妈曾对她男人说:“没长眼睛,你找准的却下不了蛋。”她男人不在意,而吴大妈很气愤,很高的年龄了才生了小琪。女儿小琪死了以后,男人也死了,高大妈说:“还好,本来守空房的是我,你要抢位子嘛。”吴大妈料知这话说不得,这话不吉利,后来高大妈的男人真跟着死了。高大妈不会守空房,她有她的办法,不管怎么议论,她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高大妈后来对吴大妈说:“你女儿可不像你呀,那才叫想得通。”吴大妈气得半死,只怪女儿不争气,说是为父治病,怎么也为人看不起。
吴大妈对高碧海说:“小琪有她的错,不怪你。”
高碧海说:“都有错。”
吴大妈说:“你的品行好,你把小琪的钱还了,她会保佑你。”
“这不算什么。”
“我也会保佑你。”
“您身体好,您不会走的。”
吴大妈感叹:“我要走了,我比姓高的慢走,我还白赚了个儿,她的儿跑了。”
高碧海明白老人的意思,说:“是我的福气。”
吴大妈示意坐近一点,高碧海拢了拢,吴大妈还不满意,他又动弹了一会,吴大妈才方便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好像他是个女人,说:“你还得给我留下个孙子,比不易强。”
高碧海想了想,嘴唇翕动了一下,吴大妈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大妈的丧事很简单,高碧海觉得,这符合她隐忍的个性。
吴大妈走后,高碧海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在小琪的坟边绕了几圈,他要走了。
蔡月牙不让走。高碧海说:“我得走,你留不住我。”
蔡月牙说:“难道比不上一个死人?”
高碧海说:“别提死人。”
蔡月牙犟嘴:“我没提谁。”
高碧海没有闲心一来二去了,他洗刷了耻辱,证明了能耐,够了,和她在一起,他忘不了自己的羞愧,他必须离开。
蔡月牙不可能同意,连调到城里的事也退了信。
高碧海说:“还来得及,调动要到八月份才搞。”
不只是调动的问题,更是男朋友的问题,这时候蔡月牙有点记恨刘大记者了,什么前途暗不暗,能给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她带点威胁地说:“行,只要你出得了这村子。”
高碧海才不会吃这套。
蔡月牙咬牙说:“睡了女人不负责,高就和春风的人会撕乱你。”
高碧海并不畏惧:“我能出去。”
蔡月牙说:“你不信?”
高碧海说:“我信,再加一个村的人也抵不上杨大吉县长,他支持我走就行了。”
蔡月牙没了劲。
杨大吉果然同意小高出去:“对呀,你还年轻,应该去搏一搏。”
高碧海说:“你和我差不多一路来的,看来你是走不脱了。”
杨大吉说:“唉,生下来就是命,老家嘛,自然走不脱,也不需要走脱。”
接下来,杨大吉一阵懊丧。前两天,李上述要他回去处理一些问题,他拒绝,把那个副总彻底辞掉了,连挂名的待遇也不要,谁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他自己也想不通,是不是真的再也走不出这村子了。
高碧海理解地说:“我还是要来的,只是那就少了。”
两个人动了感情。
“人生真是无常啊!”杨大吉感叹。
高碧海说:“可不,高就好像就是一个收容所。”
高碧海离开高就时,很多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