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一天,杨大吉说:“我们结婚吧。”
马依莲的手上端着一盆枣儿,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杨大吉又说:“我们该结婚了。”
马依莲没有去捡枣儿,枣儿已经不重要了。
杨白成出了院,说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必得见证杨大吉的婚礼。杨大吉看到他容光焕发,好像自己犯的错误纠正了一般,心情格外高涨,他说:“老了,仪式免了。”
他们的婚姻,刘不易一点也不吃惊,他说:“早想到了。”他的实诚让杨大吉舌头发涩,似乎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刘不易又说:“是好事,我喜欢。”杨大吉自然了些,温情地说:“孩子,图个新呀,买件新衣服怎么样?”刘不易说:“你们才该穿新衣服哩!”马依莲的口改得快:“听爸爸的,都新都新。”刘不易说:“我还是叫伯伯。”杨大吉说:“叫伯伯好,可我会把你当亲生儿子。”刘不易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
结婚几天后,张满园来了一趟。张满园顺路来的,说是到附近检查工作,这只是个托词,领导总不愿暴露真实的动机。张满园紧紧地握着新郎官的手,道:“来迟了。”接着,光了光他的小洋楼高高低低挂的衣服,一脸的感慨:“好哇好哇,又有老婆儿子了,值得高兴呀。”
他的话有些别扭,却发自肺腑,杨大吉并不怪罪。
张满园还传达了一些工作上的事,问问意见。主要的是杨大吉工作的事,自从高碧海出事后,房地产那块杨大吉也未联系了,再勉强也无济于事,他们有了新的想法。张满园说:“我和刘书记的意见,政府下面的劳务公司,你去兼个董事长,也没多少事。”劳务公司是企业,却是行政主导的,板上钉钉,只赚不亏。
杨大吉说:“算了,让别人干吧,领情了,你和刘书记对我好,谢谢。”
张满园也不强求,道:“那你先想想吧。另外,你的山上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杨大吉道:“没有,我买下经营权,不是为了赚钱。”
张满园应和:“那是,那是,马市长同我谈过,说你这山上有宝哩。”
在场有人笑,不多,稀稀拉拉的。
他们走了后,杨大吉叫马依莲张罗东西,要到么破山去,他不想还来些什么人道贺,到山上一去,谁也不会过问了。马依莲却有些情绪:“那屋没修好,修好了再搬过去。”
杨大吉说:“我们先去住那个小茅屋。”
马依莲没有呼应,她不是怕吃苦,而是怀疑自己丢了杨大吉的丑,丑老婆必得藏起来。杨大吉退了一步,说:“挨两天吧。”
住了两天,观了观动静,马依莲说:“那就走吧。”
杨大炮在门外候着似的,推着一辆板车出现了。
马依莲其实还是有气,哩哩啦啦一股脑儿往上装,好像到山上不再出来似的。杨大吉闻出妻子的味道,她在耍娇哩,道:“星期六孩子回来,我们就住这里。”
马依莲叹了一口气。
杨大吉又说:“么破山不怕人偷吗?没法呀。”
马依莲道:“是呀,还有宝呢,杨白成简直是个傻瓜。”
得顺着她点,杨大吉选了一句好听的:“一点不错,你一去,么破山就有宝了。”
马依莲果然喜兴了些。
马依莲晚上睡不着。那是刘丁头睡了的茅草屋,收拾了些,还是简陋。杨大吉说:“将就些吧,屋要修好了。”马依莲不是为这个。两个人都睡不着了,好像这里还睡得有第三个人,得聊一聊,把他聊跑才行。马依莲说:“你说他正在干什么呢?”杨大吉说:“正在睡觉。”马依莲联想到刘丁头可能在这儿手淫的事,兀地爬了起来。杨大吉问怎么了,马依莲说:“也不知他在这儿干过见鬼的事没有,倒霉。”
杨大吉说:“别胡想了,村里哪有女人跟他?”
马依莲又使性子:“那你过去还让他往我身上贴,你的意思我也差劲了?”
杨大吉道:“谁这么说呢?是他这么想嘛。”
“想就得让他想呀?”
“不让他想怎么办?我先想吧。”
说着说着迷迷糊糊了。
第二天晚上就不行了,好像什么也没想的了,马依莲总还睡不着,她对他说:“想个办法吧,怎么睡得好些?”
杨大吉假装不懂。
隔了一会,马依莲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
杨大吉回避不了了:“以后吧,近来身体辛苦。”
马依莲不好说,晚上碰过他那里的,什么状态她很清楚,她说:“你同我结婚仅仅是同情我。”
杨大吉否认。
马依莲坚持。
又否认。
又坚持。
杨大吉的哈欠来了:“那行啊,你先说说你有哪些习惯的姿势?”
“什么意思?请你呀!我没习惯。”
“那就算了。”
下一晚,马依莲依旧睡不着。
她有足够的理由睡不着,不光床板子硬的事儿,更重要的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应有的关注,特别是在床上。她想,她应该是犯了什么错误。领导是有层次的,有意见并不一定吵架,而是冷处理。那么,她有什么错误呢?结婚前,她有些不对的地方,比方赌博的事儿,那是杨白成的过错;又比方她找刘来兴的心切了些,那又算什么事呢?有事的话就不必结婚了。再者,是为刘丁头的事,闹得丑哇,可他不是不知隐曲呀?那就是结婚以后的问题了。刘不易的问题,不是,他挺喜欢他;饮食问题,单身过了这么久,他不怎么讲究。有什么问题呢?又能有什么错误呢?她觉得不应该是这回事。
她有点痛疼了,那种痛疼像是切菜划到了手指,不知不觉的,也无大碍的,胶布一贴,做起事来似乎也就忘了那回事儿,可是一静下来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感到了疼,就不时地要把胶布揭开,看是不是血还在流;就疑到了失,是不是手指短了一截了。
她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她的问题还是老问题,她只能这么问。
杨大吉嗫嚅了一下,却并没有回应。
“那为什么呢?”
“哦哦,有个家呀,有个家好。”
“可这不像个家。”
“像,很像,或者家就是家呀,谈什么像不像呢?”
隔了一会,马依莲说:“我要为你生个儿子。”
杨大吉感到唐突,怎么也像刘澜一样的想法呢?女人的名字全都一个样,就叫女人,以为生了孩子就高枕无忧了吗?可也得顾顾高龄的身体呀!他说:“别,我们有了,不易我喜欢。”
“我能生。”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没必要了。”
马依莲肚子里一股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一遭回绝,太没地位。她过去有些天真了,后来,她终于想到一个问题,这应该可以的:“那就给易儿改个姓吧。”
杨大吉道:“千万使不得,我得对来兴负责。”
马依莲窝囊,不易也不是来兴的,又不好说出口,那样,他会更瞧不起她。她试图巴紧一点,杨大吉又挪床边了些。马依莲生了气:“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了,能够搬拢来算不错。”
杨大吉道:“说来说去,你就要那个吗?”
马依莲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就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
“就不是。”
“是。”
“不是。”
“那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你对我好。”
“行了,叫你说说来兴对你怎么个好的,你又舍不得。”
马依莲噼噼啪啪说了一切,说完发小脾气,眼睛湿润了。
杨大吉开始哄她,做了该做的事儿,做完,他也哭了。
马依莲慌了:“你不喜欢?”
“不是。”
“那哭个啥呢?”
“就想哭。”
“那以后不做了。”
“不,该做的时候还是得做。”
两口子这样的生活就温顺着。村子里的人很羡慕马依莲,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做梦也没想到还嫁了个县官。更夸赞杨大吉,人不错,没一点态度,很心疼马依莲,有的看到他劈柴弄饭,有的看到他晒洗衣服,到了星期五还跑到中学去接刘不易回家。真是一个好后爹呀,真是不像官了。
杨白成有时候到么破山来,看看屋的进展,看看他们生活得怎样。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热情,一来即叨咕不停,往往马依莲应和得多,而杨大吉很少说话,只是侧棱听着。
有一次,杨白成把马依莲喊到一边,问:“你觉察县长有什么变化没有?”
马依莲摇摇头。
杨白成说:“太乡巴佬了,对外战战兢兢,在家里一切听你的调摆,有点不正常。”
马依莲说:“农民好呀,农民好,你怎么要贬损自己呢?”
杨白成说:“我不是这意思。”
马依莲想他也不会是这意思。
其实,马依莲也发觉了杨大吉的不正常。他完全没有了做官的思维、气度、爱好,他全然变了。最重要的是床上的生活完全是刘来兴的翻版。她最痛苦的是有些东西千不该万不该讲的,或者要讲也该编个假的,而目前糟糕的是,他所做的全是蹈袭,好像一切是刘来兴给予的。她不知他在干什么,也许是种巧合?过去曾经有过,不是这种感觉啊。后来,她全然失去了兴奋,她说:“我很累。”
杨大吉有点惊慌失措:“怎么,我做得不对吗?”
马依莲又不好怀疑什么:“你也很累。”
杨大吉说:“我不累,我很好。”
马依莲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