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的叶崇山还是晚了一步,他回到码头的时候码头边再一次人头攒动,码头货场上不知何时搭了一个台子,一个穿着黄色制服长得很高却有些清瘦的军官又拿着破喇叭在那里用麻包佬们听得半懂不懂的北方腔调哇啦哇啦:“南京沦陷,鬼子残暴,烧杀抢掠,兵指江南,中原已失,中国危急!江南危急!广西危急矣……我等已到亡国灭种之边缘,若不奋起抵抗,日寇铁蹄不多时就会踏进全州、桂林,刺刀抵到尔等之胸脯……”叶崇山伸长脖子看着台上的军官唾沫横飞,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麻包佬们鸦雀无声地看着军官的表演,军官看起来是很下了一通功夫把那么长的一段话背完,好不容易说完了,军官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喘不上,满面通红,胸脯也上下起伏,他放下喇叭,环视了一通下面这些麻包佬们,按理说,此时应该有一阵掌声才对,不过下面的麻包佬们很显然对这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除了听懂了一个广西危急,江南、中原到底在哪里他们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很尴尬地沉默了半晌,人群犹如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嗡的议论起来:“屌丫咪,江南是什么地方啊,离柳州远不远?”“不晓得啊,听他讲,日本鬼很快就要打到柳州咯……”“怎么办啊?麻包还得不得扛啊……”“当兵去,当兵去,日本鬼不给我们扛麻包就搞死他……”“你乱喊什么,没看到善清……连日本鬼都看不到就被炸断腿了……”“就是……就是,吕秀才讲,那个炮弹那么大一坨,一砸下来这里的人都要死光……我才不去当兵……”叶崇山有些急了,也没看清楚前面的是谁,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扳住一个人的肩膀拉过来:“船呢?船呢?”扳过来叶崇山才看清楚是韦世清,韦世清一看是叶崇山,懵头懵脑问道:“什么船啊?”“不是讲今天有几条船来吗?”“哎哟,不讲咯不讲咯,刚才他讲,打仗了,北岸码头被军队征用了,以后都没得麻包扛了……”韦世清沮丧地指指台上的军官。“屌丫咪……那么远打仗,搞得我们饭都没得吃……”叶崇山骂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哎,危急啊危急……平安日子过不下去,我看我还是投军吧。”叶崇山扭头一看,原来是吕秀才。
“你投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家要你才怪。”韦世清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你你……你怎么这样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此国难之际,尔等自当团结发奋报效党国……”韦世清和叶崇山没空去听吕秀才的长篇大论,他们去找别人打听哪儿有麻包可以扛,扔下吕秀才一个人在那里摇头哀叹:“有如此人等,中国危矣,中国危矣……”一连几天,这个青年军官都到码头边征兵,不过效果并不是很好,这些天倒也不是没人来咨询当兵的事情,不过问题让军官哭笑不得。“长官,听讲日本鬼三头六臂是不是啊,我们哪里搞得过啊。”“长官,当兵是不是可以分房子分地啊……”“长官,那个炮弹是不是真的是这么一大坨,一砸下来这里的人都死光了……”“长官,你见过日本鬼嘛?听讲他们好厉害是不是……”军官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这些麻包佬们精得跟鬼一样,跟他们讲什么江南、南京、什么中国危急无疑是对牛弹琴,他们更关心的是码头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好让自己不会饿肚子。晚上军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城南大营,刚刚脱下马靴想休息,门“嗵”一下被推开,军官定睛一看,原来是团长林广禄。
“屌丫咪……团副你搞了几天,怎么才搞了几个人回来?码头那边你少讲要给我搞几百人回来。”黄汉生顾不得没穿鞋子,一下弹起来给他矮了一个头的林广禄敬礼:“团座!”“屌丫咪……不搞这些虚的,你跟我讲,那边怎么回事?老子的团打光了,李司令长官要我拉兵上去,现在才搞了这几个人,你喊我怎么拉上去?”“呃……团座,那些麻包佬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了几天了,都没几个想参军……”“屌丫咪……明天我去,码头都封了,他们拿什么讨生活?这点小事都搞不好,你还想当什么司令……”林团长斜了黄汉生一眼,林广禄当年是个土匪,被桂系收编后倒也是一路平步青云,从一个土匪头子当到了430团的团长,430团从淞沪战场上撤回来的时候几千人就剩下了几百个,430团番号取消,重新编成500团,当务之急是要补充人手。“团座,这个……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征到兵……”黄汉生有些面子挂不住了,好歹自己也是黄埔军校生,受过正统的军事教育,分到500团让个土匪头子管着也就算了,可这个土匪头子从来就没用正眼瞧过自己一眼。
“屌丫咪,你也搞了那么久了,才找了几个兵?老子这边已经搞回来千把个了,这些麻包佬有力气,是兵苗子,再给你搞都搞跑光了,明天我去……”林广禄大手一挥,打断了黄汉生的话。“团座,打仗不是光靠蛮力的,我认为应当提高军队文化教育,提高兵员素质,多招……”“屌丫咪,你看你招回来那个吕秀才,枪都拿不稳,打个卵屎仗,文化,文化顶个屁用,打仗就是拳头顶用……”黄汉生还想继续说下去,林广禄不屑和他继续讨论到底文化重要还是拳头重要的问题,甩手就出门了,扔下黄汉生一个人站在那里叹道:“匪气,一身匪气……”第二天一早,北岸码头货场上那个台子又敲起“咣咣咣”的铜锣声,麻包佬们涌到台子下,这几天他们都成了习惯,对于无事可干又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他们来说,每天看那个军官在那里长篇大论唾沫横飞的演讲已经是每天难得的娱乐节目,不过今天换了一个人,这个人虽然比前几天那个矮了一个脑袋,但明显比往天那个有派头,起码还带来了二三十个兵充场面,还是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
围过来的麻包佬们静悄悄地看着林广禄耍什么花枪,林广禄走上台子,扫了一眼台下,大手一挥:“全部不得讲话!”声音雄壮有力,不像原来那个还得拿个喇叭筒子扯着脖子喊,纵使这样,连站在后排的麻包佬都听得清清楚楚。“屌丫咪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晓得你们怕打仗,怕死,老子也怕死!今天老子不搞虚的,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林广禄拍了一下桌子,没有擦干净的桌子腾起一阵烟尘:“这个脚是华北!”两个背着枪的兵上前扶着桌子,林广禄抽出一把大刀,刷一刀把桌子腿砍断,桌子摇晃了一下。“这个脚是中原!”又是一刀砍断,两个兵加大力气扶稳桌子。“这个是江南!”林广禄又是一刀,把大刀往台子上一杵:“放手!”两个兵放手,桌子轰然倒塌。
林广禄指指剩下的一条桌子腿:“这个就是广西了,立得起来吗?”台下嗡嗡地议论成了一片:“是哦……一条腿怎么立啊……”“中原和江南原来跟我们这么近的啊……”“黄团副跟你们讲那些太虚,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们,不要以为现在你们还有一口饭吃,以后也会有饭吃,日本鬼一进广西,什么卵毛都不剩,老子是从淞沪回来的,我晓得他们怎么搞,搞钱,搞女人,哪样坏哪样搞,屌丫咪你们等他们来了,打算怎么跟他们搞?要搞就现在,参军有枪,有炮,有饭吃,吃饱饭才有力气搞他们,有枪才可以搞他们,今天不出去搞死他们,明天他们就来搞死你们,搞死他们了,你想扛麻包扛麻包,想种地种地。”林广禄又扫了台下一眼,麻包佬们议论纷纷,看出来已经有人动摇了,不过现在还没有人上前参军。
“抬上来!”林广禄一挥手,两个兵吃力地抬着一筐银元摆到了他身边。林广禄弯腰抓起一把银元:“我晓得你们怕家里面以后没得过,现在给我听好了,今天参军的,每人两块大洋安家费!进了部队,发衣服,发鞋子,发枪,你们什么钱都不用花,部队管吃管住管穿,每个月还有军饷发,死了,部队照顾家属,活回来的,给遣散费。”“哇……”一辈子没见过几块大洋的麻包佬们发出一阵惊呼,两块大洋,那得扛多少麻包才赚得到啊?叶崇山直勾勾地看着林广禄手里的那一把大洋想:“两块大洋就可以在南桉买下好大一块地……”惊呼过后,人群又沉默了,半晌,一个麻包佬走上前,怯生生地问道:“长官,马上参军马上给钱吗?”“马上给!你现在上台,这两块大洋就是你的!”林广禄捏着两块银元说道。“那……那我参军……”他爬上台子,从林广禄手里接过银元,死死攥在手里,两个兵把他带到台子边签名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