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爱国在酒吧里捏着一杯黑麦啤酒,对着刚刚理了头发,变得他差点儿认不出来的夏兴连连摇头,“相信?连契约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还能相信精神?”
“我选择相信契约。如若不然,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说我该看着你,让你从一次次的违约中汲取教训呢,还是阻止你,不惜与你翻脸?”
夏兴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会事前将契约做得妥当。喂,你胖了。”
“有这么快?嘉丽才胖得多,整个人都快变圆的了。我最近日子好过,丈母娘过来照顾嘉丽,我也顺带有好饭好菜吃,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两头出差?”
“出差相比无望的负担,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姐现在卖了老房子,按揭买入新房,每天生龙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装修,人也还胖了。不说这些,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帮你一起参详。我看别的先不提,我们可以先把江机厂杨总当标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点儿什么。”
胡爱国不同于夏兴,他对人性的认识与夏兴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惮以最坏恶意推测华夏人。
再说已经见识过杨丽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说明产品的经济效益可观,他已经料定,等在夏兴前路的将是无数贪婪的大嘴。
以夏兴这种技术型脑瓜,他估计夏兴对付不了,必然处处碰壁,他得帮夏兴防患于未然。夏兴,大约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恶意来推测的朋友。
但是胡爱国没想到,夏兴不断用老黄态度的改变,和“汪总工”始终充满理想主义的支持来说服他,告诉他,人是充满善意的,只要加深认识即可。
胡爱国差点儿拍案而起,他从来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绪,他今天却实在是被夏兴惹毛了。他拿拳头敲着小桌,愤怒地道:“阿兴,我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跟别人一向惜字如金。那么你看在我今天说那么多话的份上,你听我的!不,你听朋友的!做技术我不是你对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点,从现在起,你开始要和生意人打交道了。”
夏兴见胡爱国如此激动,不禁瞄向胡爱国的大酒杯,显然此人不胜酒力。
可是他也承认胡爱国说得对,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老爸和胡爱国的帮助。
也唯有老爸和胡爱国才会无私地硬塞给他帮助,那么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虽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从胡爱国的安排和指点。
回头,夏兴不让胡爱国酒后开车,他将胡爱国送到楼下,这条路,他因为之前照顾崔嘉丽,早已走得熟门熟路。
不料胡爱国下车后却让他等着,急匆匆跑上楼去,气喘吁吁拿下一套光碟,说此光碟乃是崔嘉丽珍藏,忍痛割爱给夏兴做反面教材。
夏兴凑近灯光一看,封面写着《大话西游》。
胡爱国气急败坏让他好好学习领会唐僧这个人,胡爱国还说快受不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
夏兴笑煞,吹一声口哨,却硬是不答应,扔下依然喋喋不休的胡爱国扬长而去。
夜,有暖风扑面,正是敞开着车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时光。
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黄和“汪总工”的善意,都增强了夏兴的信心。
夏红军眼看着儿子的样品试制工作进入倒计时,立马掐着秒表出门接洽生意。
夏红军想不到这回的生意竟然与过往完全不同,不仅是渠道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接触的都是专职的小职员,这回则是高层主责,下面无数的关卡还得层层检测,套路乱得夏红军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对方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他们非得见到样品,还要求由他们自己的质监部门拿出样品的种种检测数据。
夏红军虽然知道儿子的设计也是经过无数试验而来,可还是被眼下的阵仗唬得有点儿担心,在他眼里儿子还是个孩子,孩子嘛,出点儿小差小错都是难免,他不知道儿子的玩意儿经不经得住这些个严格的考验。儿子终于拿着滚烫下线的样品来了。十件样品,加上防锈包装,整整占领一后备箱,再加半个后座。
夏红军看见儿子好歹是理了头发干干净净地来,先放下一半的担心。然后看样品,这真是他从来都钦慕不已的精致。别看依然是铁疙瘩,可在行家眼里,一个铁疙瘩中能看出无数美妙的设计。
夏红军还在戴着手套细细地看,旁边儿子开口问他要不要戴领带。
夏红军回头一看,儿子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人高马大,俨然是个“帅小伙子”。
夏红军笑了,犹如看见自己做出的精品,他连忙说,当然要戴领带。
但是夏红军心里却是被儿子问糊涂了,正正规规穿西装难道还有不配领带的时候吗?
夏兴与老爸一人拎一套样品进去人家的企业。
先进去一位负责开发的副总的办公室,那“副总”正拎着电话不知跟谁说闲话,指指沙发让父子俩坐,看样子没有暂停的意思。
夏兴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总打完电话。
夏红军却跟献宝似的从报架取下几张旧报纸铺开,将样品外面的包装打开,放在旧报纸上。夏红军非常满意地看到,那副总急促地结束电话,绕过办公桌,蹲下细瞧。于是夏红军得意地介绍,“我儿子,德意志博士,这是我儿子最新设计的样品。我们整整为此投入五百万。”
副总不语,戴上夏红军递来的纱手套,亲自拆开来细细地看,尤其是用两枚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轴瓦轻晃。看到副总的这一动作,夏兴就知道这位副总是个行家,那副总一眼就抓住套件的关键。
“强度过关吗?”
“不仅强度过关,疲劳测试也没问题。这是我们自己的测试报告。”
“打印的,嘿嘿,装备换了嘛。”
副总接过夏兴递来的报告,却并不忙看,而是先看夏兴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处查看报告。
但是副总看了好一会儿,却慢吞吞问出一句话,“真的投入五百万?”
“还不到!”
夏红军正要表功,却被儿子抢了去,他郁闷得不行,连忙背着副总给夏兴递眼色。
“还不到?”副总惊讶地转回身看向夏兴。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来,估计要远超。只是我爸的经费快被我榨干到卖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养研发。”
副总看看单纯的夏兴,再看看圆滑的夏红军,不禁笑了。这样的回答,想让人不信都难。
副总不由得在心里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即使夏红军在副总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换不来。
于是,副总一个电话,夏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试,接受样品测试。
出门左拐,走进楼梯,夏红军眼看左右无人,就揪住儿子道:“阿兴,以后技术的问题你回答,其他都我来回答。”
夏兴笑道:“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记不住所有的谎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时间多问你几遍,你肯定露出马脚。不如老老实实将真话,没有心理负担。”
“生意是生意,生意场上没老实。你得答应我,算我求你。”
夏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
跟老爸进去中试,就见老爸与一位主管交谈时候,飞快塞给一只红包,对方含笑收下。然后是没接触一个测试员,老爸就塞给一份小礼物,于是换得大家“老夏小夏”地亲切的招呼,老爸也在中试宾至如归。
夏兴看着非常吃惊,老爸这么做是在干扰测试结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认为“礼”是理所当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锅菜,夏兴趁无人当儿焦急地对老爸道:“爸,你不用行贿,我们的样品绝对过关,而且听刚才他们副总的介绍,我们的产品性能更优于他的原先设定。你何必呢。你这么做,得出的数据反而缺乏说服力。”
“你啊,要不是你爸我资金吃紧,真该让你头破血流撞几次,吃几个教训。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几个数据过关吗?我首先要插队,要不然猴年马月他们都不会主动测试我们的样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们给我客观公正,不要胡乱凭常识填几个数字,而懒得开动机器。”
夏兴惊愕,“不会吧,即使有一两个蠹虫,不至于全部都贪婪。”
“有一个贪,足以带坏整个部门。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快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也来食堂吃饭,见到夏家父子,特意关切地拐过来招呼。
“小夏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
“是的。”夏兴想站起来说话,被副总亲切地按住,“贵公司很有规模。而且从贵公司启用我们的产品来看,贵公司强大的不仅仅是规模,而是实力。”
夏红军心说,小子还是很会一边拍甲方马屁,一边吹捧自己产品的嘛。
副总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后如果还不累,我派个人带你到处转转,帮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你回家拿着你爸的钱替我们好好研发。”
“不会累,我最喜欢看厂。”
副总对夏红军微笑,“老夏,你可以让位给接班人了。”
等副总走开,夏兴就得意地道:“老爸你看,只要有实力,不需要歪门邪道。”
夏红军冷笑,“你懂什么。他打算晚上跟我单独谈,怕你在场拎不清,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支开你。实力是实力,门道是门道,两者缺一不可。”
夏兴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老爸所言。可是他心里却又自觉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测试在大伙儿的积极主动之下,迅速完成。夏兴看着每一个数据出来,当事人都郑重其事地签名画押,他心里觉得异常讽刺。而当然,这些投资都最终计入他们红星厂的报价单里。
傍晚,夏兴被副总派遣的职员领着参观工厂。
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这样一家国营大厂里,见到的核心设备也都是国外进口。
而国产的新设备,用领路职员的话来说,质量比改革前造的还差,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死抄硬凑”。
总之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让夏兴有点儿六神无主,全没有样品获得承认,可能获取巨大订单的喜悦。他试图找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可是没有,他无法想通这一切。
等夏红军带着酒意,眉开眼笑地回来找儿子,见儿子正脱下西装,与一帮工人技术人员在一起,对一台加工中心进行调校。
夏红军见到,在纯粹的技术工作中,他的儿子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很受现场众人的拥戴,与大家混得水乳交融,现场的人都喊他儿子“华工”。
夏红军没去打搅儿子,而是叉手站在一边看着儿子兴奋地做事,这是儿子打小的乐趣。只是,这个傻孩子,白干的事情却干得这么积极,一点儿经济意识都没有。
一直等人群中终于爆发欢呼,夏红军才上前扯住儿子。但儿子却被大伙儿请去吃宵夜去了。
夏红军做了儿子跟班,听儿子吃宵夜时跟大伙儿提他的工厂,他的产品,他的研发,非常自然而然地博得了技术人员的认可和拥护,他心里暗笑,其实儿子也有儿子的一套。
回头,父子俩拿着第一张订单和爽快开出的定金,又去跑“出口”方面的事宜。
不等夏兴说出汪总工的提议,夏红军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产品非做足量不可,一举在抄袭模仿者成事之前将研发费用赚回,将利润赚足。当然,有样品在手,有满腹经纶的儿子现场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术问题,夏红军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