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生产之前,夏兴获得难得的休息。他对自己的座驾,已经忍无可忍,趁此机会带两盏充电式应急灯,携汽配店里淘来的部件,给车子做改装,做得满手油污。胡爱国来电时候,他只能拿剥线钳,顶一下按键,凑耳朵到放置在车顶的手机上听。
“夏兴,晚上有没有空,杨四小姐家凑了一桌桥牌,你来,我们搭档。”
“没空,我不喜欢杨小姐这个人。你什么时候过来?记得进大门后右拐,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我在A柱3号改装大灯。刚刚在厂里花一天时间,已经把离合器整顺畅了,回头你要不要试试?都快赶上双离合了。”
“会飞吗?”
“信不信我们找个地方赛跑,保证秒杀你。等我回头再改一下吸气,保证直线踩着刹车也跑赢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买辆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实负责扯皮条,杨四小姐说你对她有误会,既然大家已经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桥牌消除误会,方便以后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会打桥牌。”
“你较真干嘛,桥牌只是个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欢杨小姐,只要大家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了。你们未来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融洽一点岂不是好?”
“嗯,等我换好大灯上去。”
“装大灯要不了太久。”胡爱国不客气地指出夏兴的故意磨蹭。
“切,我这种人会只换一只灯这么简单吗?我还加装整流器。不信你自己过来瞧。总之我答应好的事,不会赖。我知道你为我好。”
不等胡爱国来,夏兴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脸都没转,就问一句:“杨小姐?爱国出卖我。”
杨丽“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绍你一家店?我们一家都去那儿修车,很不错。我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再晚也会等着你。”
“杨小姐,需要声明的是,我这不是修车,而是改装。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
说到这儿的时候,手头忽然一亮,抬眼,原来是杨丽帮他拿起一盏应急灯,体贴地替他照明。
“额,谢谢。这灯很重,你还是放下吧,太累。”
“还行,只要你动作够快。你装的这是什么?原厂不是应该设计全面的吗?”
“这叫整流器。装了后你会明显感觉油门反应快了。原厂嘛,它都是出于商业考虑,这种低级车它不会太考虑你的驾驶感受。只有跑车才会在任何最细微的可以提速的部位下工夫。”
“你在德意志用什么车?听说德意志奔驰宝马满街跑。”
“对喽,我开二手的宝马M3,经过我和朋友们的一再改造,功率是这辆捷达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坏原来的动平衡吗?”
“车就是拿来玩儿的,而不该敬而远之地供着。再说,我是谁啊。”
杨丽被夏兴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里很少遇见这种天生心理优势的人。没有心理优势的人即使富了,做出来的事也很难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优势的人……她见过,人家却看不上她。
夏兴装好整流器,抬头,却见杨丽在发呆。他举起墨黑的手指,在杨丽粉脸前晃,“想什么?”
杨丽吓得跳起来,一松手,应急灯掉地上,碎了。
夏兴坏水儿得逞,得意地笑了,捡起应急灯扔进垃圾袋里。
“杨小姐你让开点儿,我试一下性能。”
“咦,你是谁啊,这种小改装需要试吗?直接开了上路才是。”
夏兴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车,将门踢上。
“吃饭了没?我请你吃牛排,你领我去那家你曾经替我打包的那谁谁?我上去洗个手。”
“嘻嘻,我读书时候,系里有个海外归来的老师,想牛排想得又出国了。但我们都说他是不适应国内的勾心斗角,败走麦城。”
“好理由。如果我以后败走麦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说你,你反应这么灵敏,可见你适应国内的环境了。”
“过奖,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么。你们都太复杂了。”
“嘻嘻,这么大的块儿,还想混充小白兔吗?人其实都是缺乏沟通,才会导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远猜忌,不管沟通不沟通。因为他的内心很不真实,他连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别人?我选择真实地生活,给自己给别人一份尊重。”
杨丽一时答不上来,怔怔地回去自己家里更衣。直到梳洗妥当,才想起这个书生乃是从哲学的德意志回来,难怪说出来的话这么拗口。她不由得笑了,这个又玩汽车又玩哲学还会弹钢琴的大男孩非常可爱。末了,杨丽在心里又补充一句,比那个渐渐胖得圆头圆脑的胡爱国有意思多了。
夏兴说什么都无法喜欢杨丽这个人,见到一个资质粗陋的人玩弄小聪明,简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亚一样滑稽。请杨丽吃牛排,实在是基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目的,要不然对不起爱国的关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杨丽开车门时候才意识到杨丽将原先的衣服换了,这么隆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态度愧疚起来。于是他上了车,就主动耐心地给杨丽讲解改装后的优点,对此,杨丽作为一个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领会的。一路谈得很是愉快。
进了西餐厅,夏兴一吃就是两块,两只大盘子放到夏兴面前,甚是喜人,杨丽看着抿嘴而笑。
杨丽最后见夏兴用面包将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骇笑,这人怎么一点儿体面都不讲。
两人快速吃完回去,夏兴忍不住问:“杨小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江机厂加工套件,最后会不会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杨丽没想到此人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竟是好一会儿没法回答。
“我跟大哥都推测,你的加工件最后工序出来那一天,我们江机厂得有不少工人技术人员被其他厂家重金挖角,从此脱离江机厂。这是你害江机厂的。”
夏兴无言以对。都一样的德性,杨富贵又怎可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们可以用保密条款起诉辞职的员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起诉什么?”
“那么,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条款,既然你们做不到,为什么还签字,不怕违约吗?或者说,你们压根儿没把合同当回事?”
“我们对合同的执行态度,你在这几天的生产会议上应该已经有所体会。大哥手头不是只有江机厂一处产业,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江机厂,我们已经非常尽力。关于保密……而且,我们也预计将成为受害者。那么夏先生,你还准备怎么指责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须是得到签约双方绝对理性地执行。要不然就是违约。”
“夏先生,你讲不讲道理?”
“杨小姐,合作关系中的契约,难道不应该得到绝对尊重吗?”扭头见杨丽怒火中烧,夏兴忙道:“好吧,好吧,我闭嘴,我们之间就契约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对契约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约的惩罚。”
“夏先生,你这是威胁。”
夏兴愁眉苦脸,连理性的对话都能被理解成威胁,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看起来,本来胡爱国好意安排他与杨丽睦邻友好,现在看来不行了,反而越闹越僵。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杨小姐,我说最后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诺。人应该负责地履行自己签名的承诺。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守承诺,没有品格?”
“不说了,你自己理解。对不起。”
夏兴头大万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释。他脑袋里却是隐隐地想到,如果对方因被挖角而违反保密条款,却又因特殊国情而无法起诉追求那些被挖角的员工,那么对方违反保密条款,是不是可视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理解杨丽的愤怒了。
夏兴只能善意地替别人找着理由,免得自己想不通。而他心里更加坚定地意识到,汪总工说得对,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须想尽办法创造条件,把住热处理那一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