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兴继续一瘸一拐地去“江机厂”郊区分厂上班。
在工人们眼里,夏兴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
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夏兴的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
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夏兴抱持恶意了。
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问题,夏兴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是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
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夏兴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夏兴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他们不再将夏兴视作外人,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夏兴的工作。
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夏兴敞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夏兴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夏兴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
夏兴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夏兴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去附近的饭店吃饭,而且经常被他们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
夏兴最先挺烦这套的,常常一边吃一边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
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就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夏兴,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面子。
彼此熟悉了才了解夏兴这个人其实说到做到,内外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
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夏兴被大家看得上了。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夏兴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夏兴,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的,全国一盘棋,他们有经验。
夏兴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着,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
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胡爱国借给他的《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
不仅夏兴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RB人管理的时候还累。
夏兴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
他当然还请了杨富贵,但杨富贵没有出席。
与江机厂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
夏兴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
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小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
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被当作废铁卖了都难说。
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夏兴不得不与老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箱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一起合眼,一路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
夏兴等两个年轻人两夜一白天下来尚面有人色,夏红军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
可是夏兴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到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八十一道关卡”似得,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
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
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
用夏红军的话说,不给好处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夏兴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历练中学习知识,懂得未来成本核算时候需要添加的这种看不见的成本明细。
但是夏红军却告诉他,这一单生意里面看不见的成本还算是少的,有底的,因为这家企业效益好,基本不赖账,最多最后三十几万多拖几天,或者给张承兑汇票。
遇到赖账的,那货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
说起以往讨账的辛苦,夏红军非常感慨的告诉儿子,所以他绝对倾向做出口产品,钱给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清楚。
另外两批的货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国内的代理自己过来验货,虽然夏红军带着儿子殷勤款待,可毕竟省心省力了许多。
两批货色验货无误,集装箱发货,也不需要父子两个跟车押运。
回头,就兑了信用证,货款两讫。相比之下,看不见的成本如凤毛麟角。
夏兴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犒劳自己几天假期,然后继续投入研发。
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原本健康黝黑的他竟然蜕变成白面书生,对着镜子连夏兴自己都不敢认,他急需投入各色健康的运动。
然而车间相好的技术员一个电话打给他,告诉他老板压下任务,他们已经照着红星厂此前提供图纸的复印件做了两百多件半成品,而今这批半成品正等待进热处理车间尝试获取各种温度各种表面强化处理后的数据。
挂帅的乃是总厂的副总工程师。
果然不出所料,杨富贵觊觎这种高新产品的利润。
甚至连杨富贵着手的切入点都不出夏兴所料,对于杨富贵而言,也唯有热处理的那个角落,是杨富贵无法探知的。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而又出于意料之中的仿冒,夏兴只会冷笑,拎起电话就打给杨富贵,问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杨富贵一口承认,“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试制的消息了吗?”
夏兴闻言哭笑不得,贼喊捉贼呢。
但他还是晓之以理,“杨总,如果我们继续第一批这样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细水长流,岂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资巨大,最多试制出整个系列中的一件,市场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手握一手资料,你耗资巨大试制出来的产品很容易被别家剽窃,你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杨富贵依然实打实地道:“我打算投入二十万试试,如果超过二十万还没得出结论,我立刻放弃,我们继续过去的友好合作。”
夏兴只会顿足,在心中大骂无赖,难为杨富贵还能将这等无赖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是夏兴好歹获得一个结论,杨富贵打算投入的是二十万。
以“江机厂”这种不经高深计算,用整个套件做实验的傻办法,这二十万很不经用,很快就会见底。他心说拭目以待。但是,难道真的他将如杨富贵所言,如果杨富贵砸二十万剽窃不成,他未来还得乖乖回头与杨富贵合作吗?不!夏兴告诉自己,他必须开始长远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夏兴无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老爸的对面,摊开笔记本电脑,与老爸算了下这一次研发与外加工周期的盈亏总账。财务拿来这半年厚厚六本凭证,三个人一条条地确认是否属于研发专项,由夏兴一条条地输入excel表格。大多数条目是夏兴自己经手的,比如材料、江机厂测试中心场地费等,有些是夏兴看见条目就觉得不正常的,比如临时人工费、来路不明的车旅费、业务招待费等。
夏红军解释,比如那些红包,无法从账面上支出,只能钻税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账,又最好能税前列支的项目套出现金来做小金库,还能少缴一些所得税。这就是一般纳税人的好处。
夏兴不由得想起胡爱国要他处处索要发票的提示,心说真乱。可是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现款?如果是以个人收入名义支取,夏兴虽然不知道这边的税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个人所得税不会低。那么,用于公司经营目的的这笔支出就很亏了。但如果遵纪守法,不私设小金库,不塞红包,就没生意没收入。真是一团乱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但是他想到,技术创新在每一个国家都应该是受到鼓励的,在国内是不是也有税收方面的鼓励呢?
会计想了半天,说没有。
夏兴不信,国家应该不会如此短视。
会计跟太子爷争辩不下,只得拿来所有有关所得税的实用手册让太子爷自己看。
夏兴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促进企业技术进步的有关财务税收决定,他刚想得意洋洋地给财务看,却不料拉到最后一看,这个决定只适用于国企和集体企业,根本没他们私营企业什么事儿。
看着这短短一行的附注小字,夏兴的脸色就跟听见杨富贵理直气壮地耍无赖一样多彩。
然后,夏兴看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他用于测试的材料,必须一五一十地缴纳增值税,却没地儿抵扣,缴得非常冤;他们所获得的利润在缴纳所得税时,还得按照一定比例缴纳明明该是国家福利支出的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甚至还有根据所得税税额提取的教育费附加,城市维护建设税。他原本还信心满满的,认为自己大笔投入的研发和生产应该不会让老爸亏本,看到这些支出,他有点儿不确定了。一笔一笔的费用全部列出,他计算出来,果然,亏本。幸而是小亏,也幸而还有系列中的其他产品未来还可以挣钱。他满怀内疚地看着老爸。
夏红军打发会计回去,就笑道:“你愁什么啊,我们才做了三批,就能马马虎虎打平……”
“没有打平,是小亏。如果再分摊厂里的日常管理费用,和我的个人支出,呕,惨不忍睹。我以后要节约,大大地节约。”
“别担心,我是做好大亏准备的。目前情况看下来,势头很好,你再拿出一个产品来,我们就可以赢利了。你别看眼前,要看长远。”
“说到长远,江机厂开始投入试制了。刚才我打电话责问杨富贵,他竟然恬不知耻,说投入二十万给研发。我看未必是只有二十万,他已经看到我们尝到甜头,产品竟然卖出高价,他一定会投入很多,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后在他们那儿做一件,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模仿一件,我们还有什么长远?这么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们在研发中投入的资金和脑力。我们是不是该大笔资金投入,开始提升我们的加工能力?”
“我们自己加工,他们不会拿去成品后测绘模仿?也只要破解一道热处理就行。”
“我还有其他研发!而且我们还得赚精加工的高额利润。即使我们小亏,但江机厂这回凭他们的好设备做我们的产品,赚得不错。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卖了,投入到设备升级中去,我们再不能钻在低级加工里面没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儿,骑自行车。”
夏红军脸扭得跟牙痛一般,“我们以前已经计算过,这是笔非常不小的投入。我们投不起。”
“一步一步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刚才我跟杨富贵说我正在申请专利,从申请日起我已经有用优先权,受到保护,他不能再擅自生产这种产品。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肯定说这是他们自己发明,与你无关。什么专利不专利。”
“对,就是这么法盲,无知无畏,他不会停止侵权。”
夏红军犹豫了下,道:“侵权这种事,你以后别当回事,基本上没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的,我已经研读过白纸黑字。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没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诉,事实上纵容了杨富贵那些人的肆意侵权。”
夏红军皱眉看着儿子,可他手头还真没有那个人起诉被侵权的例子。他提醒儿子:“无风不起浪,不要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学生管着公司,他们也知道专利,可他们都还在拼命仿冒呢。你还是别指望的好。”
“有一份可能,做一份努力。爸,回头我会根据资金情况给你一份发展计划。首先,我必须开始看新工厂的建设用地。而且看起来我还得好好学习税法,刚才看财务说起减免来吞吞吐吐,可见并不熟悉条规。但现在,我得跟汪总工打个电话,打听杨富贵他们实际研发的投入和进度。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他们歪打正着。”
“新工厂的事,你让我好好考虑。我跟一些老朋友商量商量。”夏红军经验老到,他很清楚,资金投入给研发,那是随时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建设新工厂……没有可靠的保障,不问清楚政策会怎么变,谁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爱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