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纯羊毛的毛衣,化妆时下最流行的妆容,一个人在影院里看了场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争》。在漆黑的影院里看着别人的故事,伤着自己的心。她不想哭,但是她的眼泪不听话、不自觉的掉了下来。当初的战士们怀着一腔热血上了战场。然而到了战场才会明白,战场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英雄,没有夕阳下挥洒热血的浪漫主义。有的只是残酷的关于生存的挣扎。
战争让战士成为民众所崇拜的英雄,然而却鲜有人理解他和战友们所经历的一切。
即使终有一天吹响胜利的号角,这胜利也不属于返还的战士。胜利的烟花在他们耳中是战场上的炮火,胜利的尖叫让人想起失去战友的悲鸣。属于他们的是一身的疲惫与胆战心惊,这是一种无法与人道也的心理创伤。
此时此刻,小雁就像一个归来的战士,只不过她是从生活的战场上归来。她回忆起不久前经历的一幕。
“孩子胎心停了,保不了了,最好早点做清宫。”医生一边看着B超单一边说。
“什么!”小雁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
“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来清宫啊。”医生嘱咐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小雁回到凌乱的出租屋,她的头脑跟房间一样的凌乱,她的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又像如鲠在喉,但是她木然地哭也哭不出来。小飞坐在床沿,低着头,把头埋在臂弯里偷偷抹着眼泪。
“我想打电话给妈妈。”
“喂,是小雁啊~”妈妈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还是迷迷糊糊的。
“妈,妈~”小雁接通了妈妈的电话,在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宝贝,工作不顺心了吗?”
“我,我,我,流产了。”
“什么?”
“我,都怪我自己太不小心,我撞到了箱子上。”
“你别自己猜测,要听听医生怎么说。”
“就是医生说,保不住了……都怪我……”
“宝贝,你别怪自己,这种事情是意外的。你看,妈妈年轻时候,一直很小心,也流产过。”
“我好希望是我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啊。哪怕是一万把剑穿过我的心脏都行。我不想这样,不想要这样。”
“宝贝,你别难过。”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停的不是我自己的心跳。”
“别这么说,宝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休息好,以后会有很多宝宝的。”
“我不要以后!”
“宝贝,早点休息,一会我跟爸爸就买机票去看你。”
“我不要!”
“你睡一觉,一觉醒了,就发现,爸爸妈妈到了。好不好。”
“不好!”
“宝贝,你听话,要休息,以后才会有很多宝宝。”
“坚强,坚强!老是让人家坚强!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坚强干嘛啊!”挂了电话,小雁妈妈流着眼泪说道,“说的轻松,可是有谁知道坚强的代价是什么!”
“你刚刚不是也说,这只是意外,即使她现在在家,也有可能发生的。”小雁爸爸说。
“我是拿这话安慰她啊!难道,这个时候我还能说,都怪你当初逞强吗?”小雁妈妈说。
“咱们还是看看机票吧。”小雁爸爸说,此时的两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吵架的心情了。
这边的小雁还在呜呜咽咽的流着眼泪。
“别再想了,老婆。”小飞轻声地说。“爸爸妈妈明天就来了。”
“我,我不想叫他们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来了,也没有地方住。”
“他们可以住酒店,我给他们找一个好的酒店。”
“我们刚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这边的押金又没退回来,去医院还要花一笔钱。”
“老婆,不要再考虑钱的问题了。”
“我不是在考虑钱的问题。”小雁顿了顿说,“我是在考虑什么时候能有个家的问题。”
“老婆……,父母来住一次酒店也花不了多少钱,不会影响我们买房的。”
“但是,我也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现在这样子。”
“老婆……”
“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更不想让他们太担心。”
“都是一家人,哪里有失望不失望的呢?”
“总之,我不想要他们来。我不想……”
“好吧,我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先别订机票。”
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的小雁想,这,难道也是一枚功勋章吗?如果这也是,她宁可不要,什么都不要!不要当勇敢的战士,不要功勋章,不要坚强!
“如果我没有来这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小雁在内心里哭喊道。
那个留在老家的她,如今是不是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如果能够穿越时空,她想,她想,她想抱一抱那个留在老家的,被家人围绕的余小雁。
在遥远的时空中,她仿佛看见她走来,她挺着大肚子,带着慈爱与满足的微笑,目视前方……她伸出手想跟她打个照顾,她想知道她过的好吗?
但是只有一瞬间,她就消失了,带着她温柔与满足的笑容……只留下她停留在半空的手……
远方如果是诗,也只是一首关于生存的诗,大家一定难以想象,最美的诗句,最纯净的童话往往来源于最黑暗最失望。
在佛兰德斯战场,罂粟花随风飘荡
一行又一行,绽放在殇者的十字架之间,
那是我们的战场。而天空
云雀依然在勇敢地歌唱,展翅
歌声湮没在连天的炮火里
此刻,我们已然罹难。倏忽之前,
我们还一起生活着,感受晨曦,仰望落日
我们爱过,一如我们曾被爱过。而今,我们长眠
在佛兰德斯战场……
继续战斗吧
请你从我们低垂的手中接过火炬,
让它的光辉,照亮血色的疆场
若你背弃了与逝者的盟约
我们将永不瞑目。纵使罂粟花依旧绽放
在佛兰德斯战场
“小雁,回来吧。”
禁不住妈妈的苦求,请了两个周病假的小雁回到了老家。
在楼下的花园里,小雁看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散步的年轻妈妈。如果当初没有背井离乡,现在是不是也一生太平。年轻妈妈已经走远,可是小雁还是目送着她,舍不得回头。
回到家后,小雁卸掉脸上精致的妆容,一点一点,右侧脸颊的剑眉、右侧脸颊的眼线、右侧脸颊的腮红以及口红。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半是带着妆的脸,一半是没有妆的脸。
她还记得她,曾经那个不施粉黛的、没有任何物欲的、把亲情看得重于一切的、属于老家的余小雁。
只是,她似乎已经离自己很遥远很遥远了……
“不然,辞了工作,回家吧。”妈妈说。
可是,如果就这样回来,岂不是跟没有去过一样,时间久了,两个人感情还是会慢慢淡漠吧。尤其是,回来的她已经不见得还能找到工作。她真的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咬牙坚持。
两个星期后,她又开始收拾行囊。
七个月后,老家的小雁顺利诞生麟儿,出门前,一一检查奶瓶、尿不湿。
深圳的小雁出门前,带好阿玛尼大师粉底,欧莱雅唇釉,纪梵希散粉……只是,当初这些让她引以为荣的所谓“奢侈品”,如今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她洗尽铅华,她身不由己。她坐着旋转木马,她走进世间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