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道:“罢了,知道是死士,也没指望能撬开他的口,你起来吧。”
庞樊却不敢起身:“王爷……”
纪王手指摩挲着茶杯盖,微微侧头静静看他道:“庞统领,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庞樊看着自己主子的容颜,眼底那道血痕仿佛让他染上几分戾气,可眨眼间又是以往熟悉模样,庞樊不敢抬头直视,微微低了头,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
纪王爷问道:“那蛇呢?查到从何处来了吗?”
庞樊肃然,脸色不太好,拱手回道:“回王爷,属下按照您的吩咐一路向南找去,可却没有一人识得这畜牲,只有城郊青云山西羟小镇附近有个农户说他在新郡十八城见过几分相像的青蛇,通体青白,名字叫翠青……无毒。”
最后“无毒”两字,特意稍稍加重了语气,着重提出。
纪王自然懂得,那蛇青白,而刺客所带来的蛇却是通身赤红,那蛇无毒,而刺客带来的赤蛇毒性极大,一盏茶内便会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
另外,新郡十八城……
纪王伸指点了点额头,略略想了想,才道:“本王记得,新郡十八城曾是连绵荒城,还是国师夜观星像后上奏乃福泽聚气之地,这些年才缓慢发展起来的吧。”
庞樊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拍个马屁赞一句“王爷英明”,可仿佛又太过刻意了,如此一犹豫,便失了机会,只能将还未出口的话憋了回去,愣愣地看着纪王低头平静地注视桌面,状似随口一句喃喃道:“那儿离京陵可远的很啊……”
庞樊还没琢磨出纪王这句话的意思,便听到敲门声响起,纪王抬头问:“什么事?”
下人的声音在门外顿了顿,好半晌才犹犹豫豫道:“王王爷……宫里的消息,说……说……说小王爷不见了。”
“什么!”
纪王猛然站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庞樊忙开门将小厮放了进来,进门的小厮一身粗布灰衣,进门先跪下来矜矜战战地磕头,抬头却看见纪王脸色忽青忽白地冷冷看他,小厮被吓了一跳,当即深深埋了头,趴在地上抖若筛糠地装死沉默。
纪王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会的,那可是宫里,纵是那些人再胆大包天,也决不敢在宫内撒野的。
他慢慢坐了下去,脸色却还是难看,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传话太监呢,让他来见本王。”
小厮两股战战地退走了,庞樊见状对着纪王行了一礼,恭敬道:“那属下先告退。”
纪王头也不抬地摆手,吩咐道:“去屏风后躲躲。”
“是。”
不多时,属于太监的尖细声音在门外响起,纪王应了一声“进”后,那太监才动作轻快地推开门,中年模样,却面白阴柔,踏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拂尘柄搁在肘窝,恭敬地行了大礼。
“奴才见过王爷。”
屏风后偷看的庞樊一惊,传话的竟是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赵来福!
看来传闻果真没错,太后的确偏宠这个小儿子。
纪王抬手虚扶,道:“公公快请起。”
“王爷瞧着脸色不大好,许是因为小王爷的事。说来这事还要是怪咱家,小王爷进宫后一直安分陪着太后,咱家就松了戒心,未曾想小王爷竟盯上了太后赏给采买婢子们的出宫令牌,今儿辰时还和太后一起用膳呢,哪料得巳时已不见了踪影。”
纪王的脸色变得越发怪异,皱眉问道:“他自己跑了?”
“回王爷,据守城士兵说,只见得小王爷一人神色匆匆,持令牌道太后吩咐回王府取一样东西,士兵不敢拦。王爷且不必忧心,太后已亲下懿旨,遣派骁骑营满城去找了,更何况小王爷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纪王气笑了,一拍桌子咬牙道:“小兔崽子,最好别让本王逮到,不然看本王不揍死他!”
“王爷莫说气话,如今要紧事是先找着小王爷,稍后咱家便再往骁骑营跑一趟,问问进展。”
真有进展早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讨赏了,纪王叹了口气,颔首道:“劳烦公公了。”
太监挽着拂尘,弯腰行了一礼,关切道:“不敢,王爷的伤瞧着还是吓人,太后昨儿还和奴才说起这事,凤颜大怒呢,听闻京兆尹大人已有了线索,还望能早些抓住刺客也好让太后宽心呐。”
纪王正色:“公公是太后身边人,深受她老人家的信任,本王不能时常入宫尽孝,太后就劳烦公公多多费心了。”
“王爷真是折煞奴才了,分内之事,不敢谈辛苦。”太监挽着拂尘恭敬行礼,垂首道:“奴才告退。”
纪王吩咐道:“来人,替本王送公公。”
门外有人应了,太监弓腰倒退走了两步,这才转身,从开着的门里离开了。
庞樊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行礼请命:“王爷,属下率禁军也去找找吧,如今城内危险,万不能让小王爷随意游走了。”
纪王轻揉眉心,没回应他的请命,反而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问道:“庞樊,你觉着,刺客是冲着纪王府来的吗?”
“当然是了,否则,怎么敢两次闯进王府,还伤了王爷您!”
纪王一手抚上眼下的伤痕,低声道:“本王倒不这么觉着,本王总觉着,他们……似乎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否则,这伤便不是眼下,而是脖颈了。
庞樊不可思议:“伤了王爷您难道还不算将事情闹大?!”
纪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片刻后道:“你且先回去,禁军无皇令不得擅动,别给人留下抓把柄的机会。”
庞樊想说什么,却被纪王的平静目光给打断了,纪王脸色平静,既没了往日里不着调的嬉笑之态,也没有幽幽深深看不见底的高深莫测,仅仅是不慌不忙着,轻声道:“若真有事,此刻,顾昭头颅已该送至府上。”
可如今全无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庞樊跟他时间虽不长,但也知道这个样子的王爷是劝不动的,因而只能祈祷小王爷福大命大平安无事。
庞樊走后,纪王坐在屋内沉思半晌,终还是挥手招来下人吩咐道:“备车,去程御史府邸。”
虽是生辰,可程御史也没得停歇,午时同杜易用了膳后,便被跑腿的官兵传话“有了进展”给急匆匆地请到了京兆府,纪王去自然是扑了个空,下人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跑去通知程殷兰。不过纪王本身也不过是怀疑顾昭会藏到程府,亲自跑了一趟自然证实没有,也就没等便打道回府了。
等到程殷兰赶回府内时,纪王早已回去,程殷兰白跑一趟,却并未迁怒,只是站在门口朝内望着府内景象片刻,突然心血来潮问道:“易儿呢?”
看门的护院拱手回答:“回大人,姑娘今日未曾从正门出入。”
未曾从正门出入,却不代表着未曾出入,经多次某人行为的残暴打脸,看门人如今说话也颇为隐晦。
程殷兰摁了摁眉心,也是,杜易从不走大门,他也是忙昏了头,才问这样的傻话。
身后跟着的小厮殷勤凑上前,关切问道:“大人可要去瞧瞧姑娘?”
“不用了,大约又不在府内。走吧,回京兆府。”
事实证明,程殷兰的确是非常地……了解杜易。
没错,杜易的确不在府内,甚至程殷兰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窜了——从侧门的墙上,动作利索地爬了出去。
然后找了家客栈,轻车熟路地偷溜进后院马厩,“借”了一匹马便直冲京郊景旬的“静园”而去。
阳光明媚,天色正好,众人赤脚踩在溪边的散乱石块上,或坐或站,身边嫩黄色的芸苔随风轻动,粼粼波光不时搅碎水中树影,周边郁郁葱葱,阵阵凉意携着扑鼻花香悠悠而来。
杜易抠了抠耳朵,一屁股坐在景旬身边,泡在水里的脚丫白得透明,她指尖随意勾住几绺身侧人的如墨发丝,翻了个白眼,伸手对着面前或坐或站的几个人影一个个地点了过去,抽着嘴角问道:“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都在?!”
纪王独子顾昭,傅将军幺子傅佑平,陆丞相嫡长子陆离,褚国舅嫡长子褚乔,再加上隐形质子武安侯家二公子景旬。
得,酒楼刚好能凑一大桌。
小王爷纡尊降贵亲自下了水,两条宽袖挽得高高的,脸上那反复冒出折磨他的红痘沾了污泥,两手却探入水中摸索着,闻言抬头傻笑,明媚阳光下衬出牙齿越发洁白齐整。
同他一起抬头傻笑的还有傅佑平,傅佑平同样是高挽衣袖裤腿,半伏腰低头搜索着,虽说做着同样的动作,但他可比顾昭动作麻利多了,脸上稍显局促之态,手上动作却又快又敏捷,不过须臾时间便牢牢抓住了一条滑不溜秋的草鱼。
哟吼,这得有两三斤吧?
杜易顿时喜笑颜开,忙把衣服下摆撩起来,示意傅佑平把鱼扔到她衣服里裹住,傅佑平攥着不停扑腾的鱼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刚准备说些什么,只见景旬动作缓慢却坚定地伸手拨开了杜易捏着衣角的手,杜易倒也不慌,反而挑挑眉,一把反握住了景旬的手,头一低嘴唇便落了下来。
傅佑平迅速低了头,甚至比刚刚出手的动作还快,一副水中突然冒出了稀奇东西的好奇表情,只是露出的耳尖早已微微发红。
陆公子坐在一侧的石块上摇扇,见状唏嘘:“景旬此人太可怕,这忍力着实令人敬畏啊。”
孤身一人站得离众人远远的,抱胸靠在树上冷眼旁观的褚大少就比较高贵冷艳了,嗤笑一声,道:“大白天发什么情?”
杜易扭头朝他们笑眯眯,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妒忌”。
褚大少只当她在放屁,冷笑一声,扭头继续当他的美艳花瓶。
陆离以扇遮面,眼底尽是不可描述的深切笑意,那笑容一看就非常地……欠揍。
而傅佑平埋头期间又发现一条大鱼,他手被占下意识想抬头招呼杜易来帮忙,结果刚准备抬头猝然又想起什么硬生生把头压下,心神一乱险些没抓住手里的“俘虏”,当即手忙脚乱一番果然惊跑了游鱼。
顾昭被傅佑平的动作惊到,忙几步趟到他身边,水花溅了坐在旁边的杜易和景旬一身,兴奋道:“傅佑平我来帮你!”
杜易捏捏面前人脸上的软肉,笑眯眯地凑到景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而后放开景旬的手,突然起身穿鞋,顾昭余光正好瞥到,顺口问了一句:“干嘛去?”
“撒尿。”
顾昭忙举手:“我也去我也去。”
结果刚走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我我我,我不去了!”顾昭颤抖地指她,磕磕巴巴地指责:“杜易你个不要脸的,你,你是不是女人啊,怎么能这样?”
杜易无辜脸:“是你说要跟我去的。”
而且……
“婢女数十的小王爷竟然这般纯情?”杜易摸下巴沉思,好奇问:“你真没打过可儿的心思?”
“你以为是你啊,喜欢偷看人洗澡?滚滚滚滚!”
杜易没反驳,笑眯眯地挥挥手,施施然走进了旁边密林里。
溪边的树林郁郁葱葱,树冠茂盛遮天蔽日,杜易走到其中一棵树下站住,抬头注视着某处深色树影道:“出来。”
不多时,树上茂盛叶子剧烈抖动着,眨眼间便从树上跳下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男人的身高优势让他显得颇为居高临下,但开口声音却没有丝毫情绪,只是面无表情道:“今夜子时。”
“不行。”
男人面瘫脸继续道:“可公子……”
杜易打断他,抬头,眼神冰冷地静静回视,一字一句道:“我说,今天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