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地处稍远于城北皇城后的一处略偏僻街巷后,虽不至人迹罕至,却也不算车水马流。远远便能瞧见朱红的大门,顶端悬了个楠木牌匾,上面乃是当朝御史大夫、程府的主人程殷兰亲笔书写的两个“程府”大字,字形微瘦,如行云流水般,带着闲适沉静的随性,却又不失遒劲,自成格调。
入门便是一段白石板路,府内灰瓦白墙和高大的门楼相互呼应,绿柳垂头,两侧抄手游廊,经过穿堂到达后院,院左侧是一园,园内是精致如画的亭台楼阁,假山怪石,池水游廊,池间幽幽地映着青松绿竹。
另一侧则是连续的穿堂和游廊,银杏林与竹林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厢房周边,青松傲然,花团锦簇,一派温柔安静淡雅之态。
偏门处,看门的小厮打开门,看见是杜易,立即露了笑意,道:“姑娘回来了?”
“临子,喏!盛安楼的点心,给你和王伯的。”
小厮双手接住包裹得严实的纸包,低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我就替我爹谢谢姑娘了。”
“客气啥?”杜易挥挥手,过分纤细的手腕上挂着的几个油纸包随之摆动,她挑挑眉,幸灾乐祸道:“纪小王爷买单,放心吃啊,不花咱程府的钱。”
小厮连声轻啧:“纪小王爷竟没打你?”
“险些打呢。”杜易唏嘘,随即又得意道:“不过,他打不过我啊。”
小厮黑线。
杜易摆摆手,扭头走了,他看着杜易离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唤了她一声,提醒道:“姑娘,大人今日申时便回了。”
“我去!”杜易惊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最后说呢,大兄弟你到底靠不靠谱?”
小厮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忘了嘛!”
杜易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等我下次给你买核桃!”
补脑!
得到第一手情报,杜易越发蹑手蹑脚地摸回她自己的房间,谁料得刚一推门,就见到有个人影正对着大门坐在房间外间的圆桌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茶杯,男子一侧的眉眼修长,未束的黑发如缎般光滑柔顺,一身云纹青衣,衬出身形越发清瞿。
外貌所观,虽看不出男子明显年纪,但男子身上却有一种沉淀的沉静,仿佛岁月更迁中风雨皆经却屹然不动,一举一动都带着泰然自若的温润,那是历过万事后处变不惊的安然。
杜易立刻站直道:“程叔!”
男子抬头看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笑意渐露,招手示意道:“易儿,来坐。”
杜易乖乖地坐好,乖乖地将纸包放在桌上,整串动作仿佛学堂里言听计从的听课学子,乖巧得不得了。
程殷兰屈指弹了弹她额头,笑道:“心虚什么?”
“我,我哪有?”杜易咳了两声,刻意道:“叔,你给我买的那些裙子都在哪呢?我明儿准备穿。”
“在你屋里,若不晓得问阿裳便可。”程殷兰边伸手打开杜易随手搁在桌上的油纸包,边不急不忙缓缓道:“女孩儿家还是要打扮的,男装虽说便于行事,终归是单调了些,菁衣铺每月都送时下衣饰来,我交了钱,你不穿也是要送的。”
杜易呆呆地看着程殷兰分明长指拨开纸包,闻言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哦哦……”
程殷兰摇头,拿出其中一块枣泥糕放到她手里,温声开口:“你师父今日来信,附了你常用的那香囊,我一概交予阿裳了,你问她要便是。”
杜易瞬间激动,幸亏被程殷兰拉着,这才没跳起来,手里的枣泥糕险些被她捏碎,杜易巴巴地望着程殷兰问道:“我师父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来看我,或者让我师兄来也行啊,京陵城我现在熟得很,能带他们逛好大一圈!”
“杜先生倒是没说要来,只问了我:杜易可顽劣?”
“啊?”杜易“啧”了一声,咬了口手中的枣糕,道:“师父就是古板,我怎么可能会顽劣?!”
“哦?”程殷兰挑眉轻笑,道:“那不知陆丞相家小公子的宝贝粉玉棋怎么落到你手了?”
“陆离那个大嘴巴子!”杜易暗暗咬了咬牙,小心眼儿地默默规划着某人的可能遭遇的悲伤境遇,又连忙凑上去赔笑脸道:“程叔你别听那货胡说,他输给我,我是正大光明得到的。”
程殷兰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而后伸手缓慢却坚定地推开她,温声道:“你的粥厨房给你温着呢,一会儿让阿裳给你送来。另外——你身上这身衣服还是交给下人扔了吧,味道……”
程殷兰摇头叹气,和颜瑞色道:“你也不想穿着仿佛猪窝里捞出来的衣服吃饭吧?”
“哈?”
杜易木然地看着程殷兰温柔的笑脸,瞬间僵在了原地。
她向来很是佩服程殷兰能用一副温柔得滴出水来的模样说出这样简单粗暴的话。
杜易揪着自己身上沾了茶渍、汗水、灰尘等各种由于打爬滚摸而脏污不堪的衣服,动作利落地把程殷兰推出了房门。
“我要洗澡了,非礼勿视!”
程殷兰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欣慰道:“易儿竟晓得非礼勿视,看来李夫子的确教导有方。”
李老头,程殷兰给杜易找的夫子中唯一一个坚持到七日的,虽说是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委曲求全,但也侧面得出,此公绝非一般人也。
杜易一把拉开房门,扔出来一个油纸包,探出头来一脸嫌弃道:“程叔还是快把他辞了吧,那个老头儿可能吃了!前几日把给你焙的人参乌鸡汤都给喝完了。”
程殷兰伸手接住,慢悠悠道:“若能教你知事,我愿找人天天给焙。”
杜易无语:“老头那虚弱的身体要被你补出毛病来了。”
程殷兰挑眉勾唇,杜易扯嘴假笑,“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程殷兰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包,笑了笑,转身离去了,遇到守门的小厮招手示意人过来。
“去告诉管家,将那位李夫子按月钱结了,从此便不必再来了。”
“是。”
程殷兰眸微垂,掩住眸底淡淡的凉薄,不紧不慢道:“他若问缘由,便告知:手零脚碎之人,程府实在容不得。”
小厮合手行礼,道:“是。”
夜色渐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府内各处,巡查的护院们终于又到了接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灰衣男人踩着重步交错而过,忽地领头的小队长浓眉一蹙,猛然冲到墙角一处草木阴影旁。
男人提刀冷喝:“出来!”
矮木树丛扑簌簌抖落了几下,从中钻出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身影伸手抹了一把脸,冲着围成一圈的众人咧嘴乐呵。
男人看见她的瞬间脸色更黑了,面无表情道:“宵禁已过,姑娘请回吧!”
杜易笑嘻嘻不正经:“别凶呀赵队长,你看你脸都越来越黑了。”
男人收回长刀,在清冷月色下冷脸重复:“姑娘请回!”
杜易仿佛没看见对面人的冷脸模样,反而挤眉弄眼地冲他招手。
男人嘴角一抽,回想起某种惨不忍睹的过往,果断扭头无视了。
“好嘛你不过来我过去。”杜易屁颠颠地靠近了,拉拉他的衣服,示意人附耳过来。
“赵叔叔,我给你带城西醉仙居的酒,你放我过去好不好?”
持刀男人目不斜视,满脸写满“不好”这两个字。
杜易举手发誓:“我保证子夜前回来!”
男人冷笑。
“唉!”杜易叹气,无奈摊手,朝四周护院瞅了一圈,扭头道:“出不去,那我只能去找赵婶子聊会儿了,听说后院那棵大柳树下最近被人动过,我俩去瞅瞅。”
“站住!”
男人整张脸的皮肉都在抽搐,想起自己好不容易藏在柳树下的私房钱,忽然好想哭。
这货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把柄的?还拿来威胁他,他吃这一套吗!
杜易眨着眼睛,一副有事赶紧说我还有事的催促表情。
他咬牙怒视,半晌还是朝四周摆摆手,心力憔悴地转身离开——当做没看见某人。
……好吧,他的确得吃这一套,要不回去家里婆娘得炸锅。
杜易双手合十,笑嘻嘻道:“谢谢赵叔叔,不过藏钱还是换个地方吧,后院有个狗洞,都给你刨出来了。”
杜易在男人蓦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身手利落地爬上墙头,隔空扔给他一个灰扑扑的盒子,男人震惊地看着掌中格外眼熟的盒子。
然后他听到那货道:“里面的我帮你交给赵婶儿了,不用感谢!”
“砰!”
杜易的身影跳过了墙头瞬间不见了,墙下,一个灰扑扑的盒子“啪”地一声狠狠砸到了地上。
书房,灯火通明。
程殷兰打开桌上的折子,提笔勾了几笔,随后又静静目视一遍,这才合拢了,递给下首的小厮。
“交给京兆尹杨大人,等他回了消息,你再回来。”
“是。”
小厮推门出去,看到门外的人影俯身行礼,人影摆摆手,示意身后扶着他的人止步,屈指敲了敲门,道:“言文。”
人影站着的姿势微微佝偻,声音苍老却沉稳。
程殷兰一惊,忙站起,迎了上去。
他合手行礼,道:“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今日才致仕的当朝太师,从大栾建国伊始的两朝重臣,一品文官姚瑞。
姚瑞今年已六十有五,身子虽还硬朗,却已有了致仕之心。当今圣上多次挽留却不能,只得应允,这几日便要出发了,程殷兰本想这几日亲自去一趟姚府拜别,谁料他竟毫无预兆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有什么事召殷兰过去便是了,姚公怎么亲自来了?”
姚瑞拍拍程殷兰搀扶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慢慢坐下,笑道:“我一个要回老家种地的老头子,还怕走两步不成?”
程殷兰笑着斟茶,双手呈了过去,问道:“姚公此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算不上,不过心头梗,思来想去,还是想拜托给你。”
“姚公请讲。”
姚瑞叹了口气,开口道:“言文,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你初入仕也跟了我一段时日,叫我一声老师不为过吧?”
程殷兰双手合十,弯腰行礼,道:“学生惶恐。”
“圣上无心朝政,太子羽翼渐丰,而其心勃勃,若……太子掌权,必将排除异己,大起干戈。”
“老师的意思是?”
姚瑞微微眯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你……在必要时刻,保太子一命。”
说罢,他便静静注视程殷兰反应,与之前对话截然相反的要求,程殷兰却毫不意外,仿佛意料之中,退了两步,双手合拢,完完整整行了个大礼。
虽行大礼,却一言未发。
姚瑞叹气,继续道:“圣上龙威尚在,太子却毫不知敛,近来越发肆无忌惮,天子一怒,必将人人自危,朝纲不稳。然,国祚不可断,东宫不可乱,皇嗣能堪大用者寥寥。言文,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殷兰行礼的手不曾收回,敛眉垂目,许久抬眸回应,依旧年轻而俊秀的脸上一片深深慎重,半晌未曾言语。
姚瑞站起,亲自伸手扶起了他,他看着面前面色愈发沉重的人,心下叹息不止,知晓这个请求确是过于为难他了。
他问:“言文啊,你入朝多少年了。”
程殷兰略一思忖,回答:“十四年。”
“十四年啊,老朽入朝三十余年,从建国伊始,大栾便是老朽看着发展至今的……言文,你亦是老朽看着长大的。”
姚瑞对着程殷兰艰难地弯下腰,所以他再了解不过这个人,否则,也不敢贸然前来请求。
程殷兰伸手稳稳托住老者手臂,目光沉静地直视后者,黑眸幽深,一眼看不到尽头,亦看不清其内情绪。
姚瑞苦笑:“这两年,我身子看着虽还硬朗,实际上大不如前了,逢雨刮风便苦不堪言。言文,我知此事为难,但你我是信得过的,若不交托于你,我真想不到还有谁合适了。”
程殷兰沉默许久,终于有了动作,他目光略过紧闭的房门,四下环视一周,这才缓慢而清晰地开口:“老师,言文近日倒是听得一个传闻。”
他附耳过去,低声道出,姚瑞苍老的眼睛却渐渐睁大了。
“……当真?!”
程殷兰黑眸幽深,一字一句道:“虽有待考究,却十之八九。”
姚瑞的目光瞬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