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开始前的三天,善见城内的气氛格外躁动不安,明面上众仙神都在忙于准备三日后的庆功宴,暗地里却充斥着不知道多少个回合的阴谋算计,此时若有人居于善见城的上空俯瞰全城,定能看到这一派的云波诡谲。
悦意天妃那边怎么费心筹谋长仪不清楚,倒是己方这边,风神伐由快把月神殿当成自己家了。
长仪倚门而立,自高处俯视整个月神殿,只见月神殿内气氛凝重,来往人等皆是步履匆匆。风神已经连续做法好几个时辰,一直在手忙脚乱的接受着四方风灵传送来的各种信息,整个人忙成一团,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引起长仪注意的是,月神殿中的一干人等,上至月神苏摩,下至小仙小侍,虽然都是如临大敌神情紧绷,却始终透着一股斗志昂扬的劲头,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长仪原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可费心细细琢磨之后,她就果断的决定退居二线,由得这帮小辈自己去折腾。
苏摩早已经成年许久,她也是时候该放手让他自己去经历世事了,苏摩未来的路,总归要他自己去走,长仪这个师傅所能做的,只是护着他平平安安的长大,待他成人,便需放手让他自己去闯,她终归不能像护着昔年的那个小少年一样护他一辈子。
三日的功夫转瞬就过,庆功宴的前一天晚上,长仪如往常一般在琉璃阁中打坐修炼,忽然就觉得膝头猛的一沉,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苏摩已经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像是他小时候撒娇那样枕在长仪的膝头一声不吭。
长仪无声微笑,轻抚着苏摩如水一般顺滑的长发,心中柔软至极。
师徒二人在黑暗中相依偎许久,苏摩的声音在暗沉的夜色里越发的空灵:“到了明日,我就能为母亲报仇了。”
长仪闻言,抚摸着苏摩发丝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而后便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氤氲透了长仪的衣衫,透着一股苦涩的滋味,从长仪的膝头蔓延开来,直达心间。
“我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可是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已经忘了母亲旧日的模样。”
静谧的夜色里,苏摩清泉一般的声色在暗夜中流淌,乍看澄澈,水面下却也不缺暗流。
长仪静静地聆听着,一语也不发,她明白,此时的苏摩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有太多的新仇旧怨埋在心头,在心内发酵腐化,终于酝酿成了难以愈合的疮疤,他已经压抑了太久的时间。
于是,就在这个大仇即将得报的今天,他便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绪,下意识的想要找个最得他信任的人来充当倾听者,听他倾诉心中满溢出来的辛酸苦闷。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便是悦意天妃了。因为她每每都用毒计折磨我,折磨母亲,她是我幼年时期日日夜夜的噩梦所在。”
在这一点上,苏摩跟伐由有着同样凄惨的童年,和共同的愤恨目标。即使长仪并不曾亲眼目睹昔年悦意天妃究竟是如何对先月神母子俩出手的,可在善见城庇护苏摩的这数千年来,长仪很是清楚地旁观了伐由跟香音侧妃母子的悲惨遭遇,也就不难猜出苏摩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幼年噩梦。
“长大后我发现,原来她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她的修为只是平平,从我五千岁的时候起,她就再也不是我的对手。”
“然后我才明白,她之所以能够在天界作威作福,欺压诸仙神,靠的是父帝的宠爱纵容,靠的是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靠的是那见不得人的鬼域技俩。”
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虽说这世间强者为尊,可弱者若是能够寻到强有力的后台庇护,也是可以凌驾众人之上。会抱大腿,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实力,不管这其中会被多少人诟病,总归得到的权势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从那以后,我便也厌恶起了阴谋诡计。正是因为阴谋诡计的存在,让好人蒙冤,奸人得势,若是这世界都能够真心相待,哪里来那么多的因果报复、恩怨纠葛。”
苏摩越说情绪越激动,行动间却依旧是万分隐忍,无声的起身,又无声的几步行到窗边站定,不愿意让长仪看到此时他失态的样子。长仪僵立于半空中的手无奈的垂下,无言的看着苏摩快速的平复了躁动起伏的心绪,重又冷静了下来。
人心难测,这世间人心隔肚皮,摸不着碰不到,哪里有一个可以明明白白弄清楚的工具?这世间的阴谋算计,归根究底,不过是欲壑难平,私心膨胀,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左右不了人心啊!
“然而及至今日,我亦用阴谋诡计对付起了我的对手,我才终于明白,过去的这么多年,我真真正正所厌恶的,不是悦意天妃,也不是阴谋算计,而是自己的弱小。”
“因为弱小,只能够仰人鼻息,任人欺侮,幼年之时连遭追杀暗害,竟然只会瑟瑟发抖。”
“可那追的我们母子逃避无门,每日惶惶度日的罗刹鬼,在师傅面前竟是连一招都撑不过去。那精通阴险毒计折磨陷害人的悦意天妃,无论使出什么毒计,都会被师傅给打回来,到最后竟是只能无计可施。她心心念念想要取我性命,也只能够孤注一掷求助于阿修罗族的战神。”
“原来,弱小才是最大的原罪。因为弱小,就活该承受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公和屈辱,而要想平平安安保全己身,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得到想要得到的人,那就非得变得强大起来。”
越说道最后,苏摩的语调就越是冰凉,仿佛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百态,领悟了最残酷的人生真谛,便连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也不耐烦再自欺欺人,听得长仪很是心疼,觉得不应该让他在如今这般年岁就直面人生之惨淡,可别搞成厌世就坏了。
长仪正要寻思着说点什么来宽慰一下苏摩,还没有开口,就听苏摩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这也是师傅一直以来都在告诫我的,是吗?早在万年以前,师傅的修为就已经与父帝比肩,这万年来,父帝沉迷享乐荒废无度,而师傅却苦修不辍,不管是什么时候何种境地,都从来都不懈怠,如今怕是连父帝也不是师傅的对手了。可惜苏摩愚钝,竟然直至今日,方才明白师傅想要告诫我的意思。”
苏摩自窗边回过身来,隔着遮挡视线的一室黑暗,凝视着长仪,青白色微弱的月光从他的身后照进室内,将苏摩的剪影精细的刻画在原地,却无处寻觅他此时此刻的面上神情,长仪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他如今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情绪。
倒是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至极,长仪暂且就当做他今晚就只是想发泄一下情绪。
“不过如今明白了也不迟,反正我的身边有师傅在。只要师傅一直留在我身边,苏摩就什么都不怕。”
长仪很想苦笑,这个不肖弟子,竟是准备劳烦自己这个师傅为他做牛做马一辈子不成?
只是长仪却不能再惯着苏摩,哪怕是谎话。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都陪着你,总有那么一段路需要你自己踽踽独行,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暂时同行,有人中途离开,我们无法挽留也无法拒绝,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强大。
昏暗的月色里,苏摩沉默着,许久没有言语,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静室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让长仪很不舒服,借着恍恍惚惚的月色晃影,长仪忽然觉得苏摩身上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生变化了,变得让长仪觉得有些陌生,下意识的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有仔细观察过苏摩,以至于错过了苏摩长大的瞬间。
“我明白了。”又是一阵令人心梗的沉默,苏摩清浅的应道,顿了顿,又道:“许久未听师傅吹过笛子了,师傅今日可否为苏摩再吹一曲折柳?”
夜虽已过半,人却难成眠。在越发澄澈的月色里,笛声悠悠,绕梁回旋,出了谁的梦境,又入了谁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