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露,北斗移,娃骑竹马归家去,君子上梁正当机。
凉城夜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伏在县衙屋顶,正是荣不枯与张成辅一老一少。院中三两黑铠军人路过,火光一闪,荣不枯与张成辅赶忙低头。
荣不枯啧啧嘴低声道:“小子,啥时候衙门都这等配置了?瞧瞧他们的身板,怕是压都能把老头子给压死咯。”
张成辅听闻也是摇摇头,道:“这些人不是衙门中人。咱们暂且别动,等机会。”
荣不枯虽不知张成辅所说的机会是指什么,但还是和张成辅一声不出的趴在屋顶上,张成辅抬头看了看月亮,估摸着时间。
不刻,两名打更人路过。
只听梆子两声快响,张成辅立马低声喊了声:“走!”
梆子和着锣声响了几次,张成辅荣不枯却是瞬息跃过五个房顶,脚步声恰好被梆子和锣声盖过。见殓尸房四周无人,张成辅和荣不枯轻悄悄落入院中。
二人远听更夫道:“关门关窗,防盗防偷。”
张成辅和荣不枯趁着梆子的尾声,吱呀开了门溜了进去。
出于为死者考虑和生者的忌惮,殓尸房窗户皆是封着素布,虽是遮挡视线但还是会微微透光。屋内黑暗,张成辅不敢点火烛,荣不枯却是从腰中掏出一个小瓶,啵的一声拔开塞子,倒出了些荧光粉末洒抹在掌中。
顿时荣不枯一双手掌变得绿中藏蓝,虽是不亮,但贴近之下却可视物。
黑暗中,张成辅看不清荣不枯的表情,想来那是一副“老头子我早有准备”的表情。
张成辅借着透过窗布的微弱月光,环顾屋内,见仅有一具停放的尸体,张成辅和荣不枯矮蹲着身子靠近。
张成辅掀开殓布,借着荣不枯的掌中荧光凑近,鼻息打在尸体冰凉的面上,张成辅看了一会,对荣不枯点了点头。
张成辅见荣不枯没有动作,才想起荣不枯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当即轻笑了自己一声,自己可能是太紧张了。
张成辅压低喉咙,嘶哑道:“荣老,便是此人,劳烦你出手吧。”
那荣不枯也不作答,张成辅只听悉索几声,便看到面前一双荧光手掌如是无常勾魂一般,摸向了那尸体头部。
张成辅只见荧光快速挥动,霎时间一道道光晕在那尸体面上四散开来,照出一面惨白的面容。
荣不枯一边摸索着那尸体的面骨,一边咦声连连。张成辅只听劲风忽响,想是荣不枯掌中运气了内力,就这样过了许久,张成辅虽怕有人巡到殓尸房,可也不敢打扰。
过了一会,悉索之声停了,那荣不枯停下了查验,屋内顿时安静如死。
二人无言一阵,张成辅等不住问了声:“如何?”
黑暗中传出一声苍老又显的虚弱的声音:“你自己看吧。”
话音落,又听劲风一响,荣不枯掌中运功抚过尸体脸面,顿时荧光一闪。
那荧光虽只闪了瞬息,但张成辅会神却是看了个透彻,那原本血肉脸孔上竟是亮出一具骷髅。
原来是方才荣不枯查验中,将荧光打入了那尸体面中附在了面骨上。经内力催发之下,荧光顿现,显出了骨形。
张成辅抓住转瞬灵光,脑中回想细思。
“面骨太过平整!”
张成辅低叹出声。
“没错,正常面骨棱角走势起伏有余,故而形色相异。而此人面骨,却是太过平整有如天工,你当初猜的不错,确实是错骨术所为。”
“果真如此。”
“老头子我方才内力消耗过大,先离开此地吧。”
张成辅低声嗯了一声,盖好殓布率先出门,出门后张成辅见荣不枯面色惨白,看来方才确实消耗颇多。
张成辅和荣不枯跃上房顶刚欲走,忽感颈后一凉,不及细想连忙低头,只听一声啸鸣,张成辅低头间顿感劲风拂过脖颈一阵冷寒。
张成辅抬头忙转身,不及细看又听簌声一阵。再定睛只看到一支金铁利箭映着寒光朝自己胸口扎来,张成辅忙运臂横劈朝箭身打去。
掌箭相碰,张成辅只觉手掌发麻,来箭竟是力如牛击。张成辅仓促间运功之掌,虽是不及全盛,可也有七成功力,竟只是略微将箭道偏移方寸。
那箭划过张成辅臂膊,在空中勾出一道悠长血线,轰然一响刺入张成辅身后远处墙中,就是将泥墙刺了个穿不知飞向了哪里。
张成辅刚欲松一口气,想到刚才的箭声,顿时出声道了声:“不对!”
张成辅会神细看,只见还有一道黑线已至胸前,竟是一支没羽箭,那箭通体乌黑,紧随前箭连发,黑暗中将至身前张成辅才发觉。
荣不枯听得前箭破墙轰响,这才回头发觉,叫了声:“当心。”
可张成辅已是避无可避,举掌也是徒劳。当即一咬牙,骤变身形错开心口,竟是用肩硬接此箭。
“走!”
箭入,张成辅吃痛出声,却是脚下一踏,双手抓着箭尾接着巨力向后飞去。
半空中,张成辅借着月光只见院中站着一位黑铠之人,那人一足踏地,一足撑弓,面如皎玉,一双凤目紧盯着自己,甚是美貌,竟不知是男是女。
荣不枯见张成辅飞落屋顶,连忙跃下同张成辅一同疾奔。奔跑中,张成辅勉强运功将血迹散开免得被追踪,荣不枯近身点住张成辅伤口穴道暂时止血。
那以足挽弓之人,没想到张成辅不惜以身接箭借力逃跑,当即一愣,再回神间跃上房顶,却已不见人的踪影,连血迹都被有心打散,试着追了一会却没有收获,当即摇了摇头返回县衙。
那人刚跃上屋顶,别看到听到动静跑来的菁武军。众人见那人手中拿弓脸色愤愤,周围并无别人。
其中一人开口道:“柯姐,竟有人能从你箭下跑了?”
那拿弓之人有些出神,道:“这凉城,可真实卧虎藏龙啊。”
又有人开口道:“这真是破天荒了,先是有人跟侯爷打了一阵跑了,现在又有人被柯姐射了两箭也跑了。”
那拿弓之人正是小柯,听得此言,猛然从屋顶跃下,手中弓被捏的直响。
只见小柯眯着眼睛笑着,似点绛之唇本是勾人心魄,此时却是咬牙切齿毫无笑意。众人见此纷纷闭上了嘴巴,那小柯进一步,众人便退一步。
只听小柯道:“老子一次不在意,你们还真当老子任由你们胡说了是吧。柯姐?柯你娘的屁,你们都给我排排站好了,今天射不死你们算我学艺不精!”
众菁武军听言忙拉扯奔逃。
“柯姐别生气啊!长皱纹就不好看了!”
“侯爷救命啊!柯姐又失控了!”
“侯爷个屁!侯爷带着王人勇开小灶去了,等他回来咱们都死球了!柯姐,要射先射他!我可没叫过柯姐你柯姐啊!”
“柯姐!我帮你抓住他了!我戴罪立功,你饶我一命!”
“没良心的叛徒,此等人不配为我菁武军人。柯姐!快替侯爷清理门户!”
小柯怒目道:“今儿,见者有份,一个都别想跑!”
张成辅带着荣不枯循着余庆阳曾教给他的路线,一路穿街绕巷飞奔而逃,逃至城外树林,一头驴子听到声音哼叫着凑近过来。
那箭来的凶险,张成辅有伤在身,一路疾行之下终于失力滚到在地,所幸并无追兵。
荣不枯方才虽是助张成辅暂时止血,可剧烈跑动之下终于再次溢血,忙把张成辅扶起靠着树坐下。
荣不枯掏出一个药罐,对张成辅说了声:“忍着。”
话音甫落,不等张成辅回神,便抽出张成辅肩中黑箭,露出一个血洞,张成辅当即痛喝。
荣不枯一手运功按住伤口止住喷血,另一手拇指撬开药罐,撒出创药敷在伤口中。接着荣不枯冲驴子摆摆手招它过来,又啪的一声揪下两片驴毛。
荣不枯不管驴子哼叫,将驴毛在酒囊中浸涮了两下,敷在张成辅伤口上,包上纱带。
荣不枯一边包着一边说:“驴毛虽是多用以祛风,但老头子这驴,不知吃了我多少灵芝草药,有用着呢,止血生肉不再话下。可真是便宜你了。”
张成辅不知荣不枯话中是真是假,但血果然止住了。荣不枯见此也是靠树而坐,连连喘气,只好喝口酒压压喉咙。
张成辅见荣不枯面色比县衙时更惨为白,想是本已虚弱又发功为自己止血疗伤,当即道了声谢。
荣不枯却是哼了一声,将酒囊递了过去。
张成辅见郎中都让他喝酒,想是无碍,吃痛之下也是大饮一口。
荣不枯忙抢过酒囊,道:“哎哎哎,老头子意思就让你小酌一口,谁让你这样牛饮的,糟蹋咯!本来你还要服一剂药,既然饮酒如此,那便过会再服药吧,这下倒好,你这伤又得晚半日才能好了。”
张成辅笑笑致歉。
荣不枯却是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一个杀手这么讲规矩倒是异类。你也不必如此,老头子说过,你付了一钱买命钱,那老头子自然不会不管你的。”
对此,张成辅不置可否,既然荣不枯有意,张成辅也不推却。
荣不枯想着张成辅药既然都没法吃了,喝了一口后又将酒囊递了过去。张成辅接过,这次倒是细细饮着。
荣不枯细细吐纳,内力运转,呼出一丝长长白气,气息终于稳定,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荣不枯悠悠道:“想不到,错骨术竟然真的重现江湖了。”
张成辅道:“我对错骨术不甚了解,当初只是猜想,没料到真是如此。此事攸关要事,可否请荣老详言?”
荣不枯道:“你这等小辈不知详情是正常,毕竟如今江湖只有传言,大家也是将信将疑。错骨术的事嘛,纵使在二十多年前,那也是奇闻了……”
荣不枯悠悠的将当年事慢慢说给张成辅听。
龙宁年间,江湖风雨飘零,奇人名杰辈出,异术比比皆是。当初最为蹊跷的,便是一名贼人。
那贼人不知是何时扬名的,盗术奇绝,官府皇宫出入自如,盗走无数珍宝,劫走无数囚犯,可谓打肿了当朝的脸。
但从未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多大年纪,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没一个人知晓。
那贼人可以是每一个人,从声音到样貌,从举止到言行,只要是当世活着的人,他都可以变化而为,似众生有千面,千面皆为他。
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留下过任何名号。即使是他那个千面盗的称号,也是后来江湖人为方便谈论而为他起的诨名。
江湖人只知,他的变化手段源自他的奇术绝学——错骨术。
错骨术是易容之法,却不同于寻常认知的易容,乃是通过削骨添骨,结合独门内功快速愈合而成,可变身姿,可改容貌,收缩肌肉,易形换声。
荣不枯停了停,道:“老头子的医术,有部分便是偶然从他身上学来的。”
荣不枯接着又往下说。
后来,先皇再也无法容忍有人能在他宫里来去自如,全朝能人智士部署几年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终于在龙宁九年将千面盗抓住了。
传闻说朝廷将千面盗幽禁,想问出错骨术之法门。也有传闻说,千面盗已在圣上暴怒之下切尸喂狗。还有传闻说,千面盗是厌倦了,找了个人当他的替死鬼,自己退隐江湖了。
但不论怎样,谁都无法查证,只知道江湖自此之后再无千面盗的消息,即使有过几次类似踪迹,到最后发现不过是有心人的拙劣模仿。
自那以后,江湖便知道了,千面盗真的消失了。他的消失正如他的出现,无踪。
自此,千面盗和错骨术便成了徒有名声,却无从一见的奇闻。
故事讲完,荣不枯喝了口酒,感慨道:“老头子少时有幸,窥得错骨术一二,得有一身医术。但对于错骨术全学,却是一直心心念念。此次可真要感谢小子你,误打误撞真的找到了错骨术的踪迹,让老头子又有所心得,也知道了江湖传说虽老未死。”
张成辅听罢蓦然,想不到这错骨术竟有如此背景。
张成辅道:“此事只是晚辈有求于你,荣老不必谢我……方才你既然说千面盗之踪无从查证,那是生是死想必也难说。方才衙门中人,可有可能是千面盗?”
荣不枯笑了一声,道:“老头子记得你说过那人是你亲手所杀。若那人是千面盗,你小子能杀了他,可真是会让老头子当场惊死过去。但很可惜,老头子好好喘着气,那人也不是千面盗。”
张成辅道:“前辈既是也不知晓千面盗后来踪迹,怎会如此断言?”
荣不枯哈哈一笑,道:“还是因为骨头,千面盗功法异常,愈合如常生。那人的骨头虽是经由错骨术所易,断面却十分之脆,应该是时常经由错骨术打磨才致如此,全不似千面盗那般浑然天成。而且那人骨龄不对,粗略估算大概在三十多岁,除非那千面盗是刚出生不久就闯荡江湖,不然怎会到如今才三十多岁呢?”
张成辅知道荣不枯没有理由骗他,当下更是只能信他,当即认可了这个说法。
如今看来,那人确实不是曹双秀了,曹双秀是曹公二子,当今方才二十六岁,离荣不枯所说的三十多岁相距颇多。
但那人既然不是曹双秀,何故有人有意诱使自己杀他?
是嫁祸?纵使那人不是真的曹双秀,可明面上,众人皆当他是兵部尚书曹正之子,曹公子身死对那阴谋者有何好处?难道是为了针对自己这小小捕快的吗?自己虽背地离也是善财众杀手,即使是身居四钱,可要想查办自己,也不用给自己安排一个这么大的罪名,何况自己犯下的那些事已够死十次八次的了。
细想下来,张成辅排除了这个想法,但转念间,一个更为可怕、更为荒唐的想法冒了出来。
“假死?!曹双秀安排了自己的假死!若是如此,那他所求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