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云祈身前之人,不正是昨日险些令其陷入危机的黝黑少年吗?现在看来,此人五官端正大气,浑身透着股爽朗率直的气息,令人有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
绝处逢生,倒令原有介怀的云祈释然了,照实道:“说来狼狈,在下昨日遭遇一群无赖,不但讹光我身上钱财,还将我打成这幅样子,令小哥见笑了。不知……小哥身上可有吃食,我——”话音未落,云祈腹中便传出清晰的咕咕声,顿时使他面色一红。
见状,黝黑少年痛快地拿出自备干粮,嘀咕道:“无赖,嘶——附近还有这号人物?啊!可是一个三角眼、相貌奇丑之人?”
“是……就是他!小哥……似乎知道他的……咕,底细?”看到对方递来的食物,云祈全然没了以往风度,抓起来就吃,同时断断续续答道。
“嗨,那泼皮唤作臧差,人如其名,德行可想而知!公子也是气运不佳,怎就偏偏遇上了他!这灾星平日里专做讹诈之事,也不知背后有何门路,总之谁都治他不得。十里八乡的村民中,吃过闷亏的大有人在,可那痞子却依旧逍遥快活。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公子家中没什么手段,恐怕……只能自认倒霉了!”
听到这话,云祈心中一阵苦笑,面色愤然道:“饶是如此,那无赖的账,我也迟早要讨回来!只不过,在下乃鲁地人士,近日恰好游至京城;这人生地不熟的,一时间确也奈何他不得。咕嘟,多谢小哥慷慨解囊,若非有缘偶遇,我还不知要饿到何时……”
“别别别,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个烧饼而已嘛!再说——”黝黑少年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再说昨日之事,我也差点儿拖累了公子不是?这点寻常吃食,就当为公子赔礼了,还请莫要挂怀!”说完,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云祈想起此人昨日种种,也算是心性正直;如今他又承蒙恩惠,不禁对其生出了些许好感,回礼道:“小哥昨日所言并无不妥,在下亦深以为然。况且你我一面之缘,阁下尚能不吝相助,我又怎会斤斤计较?在下……顾齐,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黝黑少年也不拘泥,略一拱手,道:“鄙人郑潼,公子随意称呼均可。我见公子头上带伤,囊中又一文不剩,不如暂且到寒舍休整一番?”
“那——真是再好不过!自从昨日城门封锁,在下便无处可去;心想着去府上叨扰,又一直羞于提及。只可惜,在下远离家门,如今又身无长物,故而酬劳一事……”
“嗨!”郑潼闻言连连摆手,笑道:“陋舍只有茅屋一间,又不是打尖住店,公子只管来便是,还说什么报酬!”
见云祈又要行礼,郑潼赶忙将其搀住,苦笑道:“公子身上有伤,这些个俗礼能免则免吧。说来不怕公子见笑,我打小就在外头野惯了,比不得公子高门家风。故而你我相处,凡事不妨随意一些。另外,这附近有条小径,离我家倒不甚远,只是路面崎岖难行,公子可得扶稳了!”
“当真?那就有劳郑兄了!”
云祈在林中昏睡了一宿,听到郑潼所言大为振奋,感觉身体又有了力量。就这样,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云祈总算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密林,来到一座小屋门前。
这屋子乃是茅草盖顶、由泥砖垒成,看起来颇为寒酸。郑潼也有些难为情,转身打了个哈哈,道:“我平日为城内大户做些零散活计,勉强能够维持生活。这两日无法进城,我便去林中摘些野菜,不想竟会遇到公子。家徒四壁,让公子见笑了!”
谁知云祈摇了摇头,竟一本正经道:“郑兄言重了,是在下打扰才对。更何况,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无一不是陋室。在我看来,物以人而显贵,人以德而致远;但凭郑兄昨日慷慨之言,就足以令人敬佩!不过——”说到这,云祈又有些拘谨起来,支吾道:“我能否……先讨口水喝?天干气燥,实在是失礼……”
郑潼盯了云祈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时无奈地拍了拍头。随后,他几步走到水缸前,拿起半边葫芦道:“我平日都是如此饮水,若公子介意,容我去拿个碗来。”
“不必不必!”
云祈此刻哪还有这些讲究,一把接过了瓢,舀水就往腹中灌去。
“咕嘟、咕嘟……呼!”
痛饮几大口后,云祈大呼过瘾,甚至还打了个嗝。可在郑潼看来,这场面只令其啼笑皆非:一个方才还在之乎者也之人,随即又如此“洒脱”,是说其纯真好呢,还是说其呆头呆脑好呢……
果不其然,当云祈瞧见水面上的倒影,顿时又结巴起来:“郑兄,府上……可有干净的衣裳,你看我……”
这幅样子,委实急坏了一旁的郑潼:“有,有!公子若不嫌弃,我马上去拿。对了——”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住身子,问道,“公子在此当真没有相识之人?我并非赶你离开,只不过以公子气度,却要穿我的衣裳,未免……”
“郑兄切莫说笑,我现下满身是泥,还有何气度可言。”云祈正欲褪去外衣,却忽然摸到怀中物事,当即叫住了对方:“郑兄且慢!在下……恐还有一事相求。”
“哦?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我这儿……就是,嗯……”
见状,郑潼眯了眯眼睛,道:“但说无妨。”
可云祈呢,他看见郑潼家中现状,隔着衣裳将几样东西搓来挫去,始终是没有开口。
对了!万幸郑潼提及,云祈脑中忽然灵光闪过,心中随即一阵惊喜。需知多年以前,王府有一老奴,名为吴福。此人老实忠厚、手脚勤快,全府上下都对其信赖有加。后因年龄大了也未有一儿半女,宁王特许他出府娶亲,以延续香火。在云祈的记忆中,吴伯应该是居于附近,此时寻他再合适不过!
想到这,云祈赶忙答道:“我忽然记起,此处有位家父旧识,名为吴福。若能寻到此人,就不必凡事都拖累郑兄了。”
“吴福?嘶——等等!”郑潼闻言,似是有些印象,拍手道:“公子莫说,我还当真听过此人;若非你再次提起,我说不得就此忘了!眼下公子身上带伤,此去有诸多不便,不如先去更衣,容我打听打听便回!”
这郑潼做事还真是风风火火,刚一说完,口中便喊着“衣裳皆在床边木箱中”,随即一溜烟跑出了老远。
云祈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叫了几声也未能将其叫住,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奈何此时已别无他法,他只得默默祈祷一切顺利了。
进到屋中,云祈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箱子,随意选了一套短打装扮换上。至于褪下来的衣物,他索性去屋后一把火烧了。小心翼翼地清理了脸上的污垢后,云祈凭借印象结了个寻常的发髻,又对着缸中水面好生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尔后,云祈将携带的一干配饰尽皆掏出,重新放入怀中。可当其拿起一具木匣时,神色竟陡然一顿,眸子也迅速灰暗下来。只见匣中之物乃是一枚精致的玉簪,通体翠色、柔光流转;尤其是簪首一只玉蝶,其翼之薄近乎透明,又经妙手镂刻,将每一丝纹路都雕琢得精细入微,真可谓巧夺天工。
看着手中玉簪,云祈复又泪眼朦胧,喃喃道:“霏儿,总有一日我会回来寻你;到那时,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我都——唔,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吓得云祈瞬间回过神来,并匆匆擦干了脸上泪痕。可走近一瞧,门缝外乃是空无一人,这才令云祈长出一口气,在房中四处打量起来。
只见郑潼屋中,家具陈设都十分破旧,唯一优点只是干净整洁。墙上挂着自制弓箭,说明郑潼虽然年岁不大,已练就了一些生存本领。几眼扫过,房内之物就尽收眼底,不知是不是由于摆放得当,在云祈看来倒还别有一番韵味。
又过了片刻,郑潼终于返回,刚一进门,就以奇异的目光盯着云祈道:“哎呀呀!我这身破衣裳,一穿在公子身上,居然——也与我无甚差别嘛,哈哈哈!”
“呵呵。”云祈之前满脑子都是王府和霏儿的事情,此时只报以一声苦笑。
对着云祈左瞅右看了一番后,郑潼收回“炽热”的目光,转而神色一凛,沉声道:“公子提及的吴伯,是否年近五十、左颊有颗痦子?”
如此一说,云祈只觉吴伯的形象顿时清晰起来,赶忙答道:“对对,看来是找对人了!”
话音落下,郑潼神色微微有些异常,继续道:“据一位相熟的大爷说,他识得吴伯,应当就在西边不远的村子中。之前吴伯娶亲时他还登门道了贺,但好像已有许久未见,故而不知近况。我路熟,用不用我领着公子前去?”
面对“热心过头”的郑潼,云祈早已后怕,急道:“其实家父与吴伯亦不算十分相熟,在下登门尚属冒昧,因此……还是不敢劳烦郑兄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公子。对了,”说话间,郑潼将肩上挎着的包裹取下,兴冲冲道:“我顺道还采了些好东西,对公子颇有益处。”原来他方才是去忙活这个,难怪耽搁了许久。
“这些是我刚刚于林中搜罗的草药,磨碎后敷于伤口之上,保管效力不俗。公子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先将头上的布带褪下来,躺好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用不了多久的。”
云祈没想到郑潼竟有如此本事,闻言自然求之不得。只是由于伤口早已结痂,和裹缠的布条粘在一起,以至揭开时直疼得云祈龇牙咧嘴、连连呼气。
没多会儿,郑潼捧着一大碗黏乎乎、绿油油的东西走了进来。当看见云祈额角的伤势后,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这姓臧的泼皮,下手也太狠了!公子仪表堂堂,平白被开了个老大的口子,真是可惜啊!”
“罢了,事已至此,再怎么计较都于事无补。何况男子身上有几条疤痕,不是再寻常不过吗?”
“嗯……公子能如此想便好。”郑潼叹了口气,复又叮嘱道:“这药泥初敷时只觉温热,随后或有些许疼痛,公子须得忍耐一番。”
云祈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并不觉得自己这般软弱。
“嘶——啊!!!”
令云祈料想不到的是,这草药里不知有何种成分,一接触伤口便是火辣辣的灼烫,似有千百根烧红的针头刺入,一时扎得云祈痛号连连,死死揪住了自己的大腿。
郑潼早知会是这般情形,麻利地抹匀了药泥,没皮没脸道:“对不住了公子,倘若我如实相告,你也未必敢试。不过我可以担保,这独家秘方确有奇效,绝不会让公子白吃苦头。呆会儿我去为你备桌好菜,公子就莫要怪我了,哈哈哈!”
云祈苦笑一声,心道:你弄都弄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罢了,郑兄也是一番好意。不过,我看你年纪与我相仿,竟懂得这许多本领,敢问师从何处?”
见云祈问起,郑潼一脸云淡风轻:“无师自通!”
无师自……此言一出,云祈差点没蹦起来,好说歹说才被郑潼摁住。无奈之下,他只得哭丧着脸道:“但愿药效如你所说!至于那桌好菜……总该是货真价实吧?”
“瞧公子说的,不论煎药抑或下厨,全都是货真价实!方才我寻草药时,顺便采了些菌子,待会公子便能尝到秘制的野菌汤了!”
什么?菌子!
听到这话,云祈只觉胃中一阵翻涌,在郑潼惊诧莫名的目光下干呕了起来。
“公子这是怎的了?难、难道,你不爱吃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