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之把镯子还给沈臻的时候,沈臻正在办公的地方看军事地图。
北边的李昌年领着他的岷军虎视眈眈,沪城北面的岱山岌岌可危。
沈臻靠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从衣服外解下的皮带。办公室里光线很好,靖之把镯子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他走到沈臻身边一同看着军事地图“我还没恭喜你,沈臻,你终于当上了督军,南港八城的军队都得服从你。”也就是在前几天,见局势不妙的原督军跑到西洋去投奔洋人,沪军群龙无首,最高军衔的沈臻首当其冲成了督军的人选。
沈臻看着地图上的岱山一带“刘智安的军队曾经是老督军手下的精兵良将,他驻守在岱山,发来电报说一定誓死守护住沪城北大门,”沈臻说道“但自老督军逃走,别说这沪城了,南港八城的军队元老们都是乱作一团。可虽然老督军劣迹斑斑,但毕竟带了那么些年的南港八城,手底下还是有许多老兵。”“是啊,”靖之回到“刘智安是当年誓死追随老督军的老将领,如今老督军跑路了,不知他还会不会继续坚守下去。”沈臻点点头,他转过头看向靖之“我准备派一个师过去帮忙,一方面为守住岱山,另一方面好好地监视刘智安,一旦他有什么异动,立即就地正法。”靖之应和“这是个不错的法子。”解决了军事上的问题沈臻才松下一口气,他压力很大,战前吃紧,内部混乱,他有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靖之,”沈臻顿了段,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我希望你待她好。”
靖之没有表露声色“我只是替她来还镯子,督军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沈臻皱了皱眉“逃避不是你做事的风格。”靖之听他的话立即抢过话头“你沈臻是什么人,我与你这么多年的好友我不是不知道你,只要是你沈二少想要的东西,哪里是得不到的。”靖之很少这样和他对峙,他们是至交,是非常合得来的好朋友“你手底下的军部情报处利用她父亲来对付沈枭,你们明明都知道沈枭是什么货色,你们还要逼迫顾先生。”靖之冷笑“你别以为我不敢告诉如音,是你那一封亲笔信让顾先生为了保护妻女冒死一搏。可就是他这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任务,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也因此收集到沈枭的几大罪证,你能够和他相抗衡。”靖之摇着头“沈臻,我实在不敢相信你为了你的权力和你的欲望可以将像顾先生这样的忠心正直之人害死,你到底要什么,那么多条人命了,你现在还要来祸害我孟家吗?”
沈臻异常冷静,他甚至都没有辩驳一句,他就这么淡淡地看着靖之。
靖之垂下眼“我不敢再相信你了,沈臻,因为你多少人已经丧命。我也算是明白了,你永远都不会知足。如音说了,她再也不愿见到你。我和她的婚礼不会邀请你,你这不用再对她心存幻想。只要我孟靖之还在世,就一定会守护好她。”
靖之生气,沈臻知道他在生哪门子气。在靖之看来他完全有机会当场就为如音报仇,就算沈枭仍旧称霸一方他死后必会大乱,但靖之还是觉得沈臻那一枪应该是打在沈枭胸口的。沈臻知道靖之对如音的心思绝对也不会比他要少。
靖之走后沈臻呆呆地看着桌子上那温润的绿玉镯。
光落在玉镯上就像洒泼的金银碎片,凭空生出许多细碎的温柔。他慢慢走到窗边,琉璃的窗,他的心绪寂静而清冷。
沈臻想起来母亲,不是哑了疯了后的那个母亲,他想起幼时教他唱戏的那个母亲。母亲消瘦,但生得极美,鬓边总是有一朵绢花,那是海棠的颜色。母亲的声音恰如其分的融在二胡与锣鼓的喧嚣里,母亲唱戏的台子上空是飞檐四角。
人生如戏。
沈臻又重新清明了目光,对,靖之说的没有错,他的确是不择手段,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是因为他从来不肯放弃希望,从小他就知道想得到的东西一定得靠自己去努力,去争取。他一直都是孤傲而不安分的人,可偏偏在顾如音身上栽了跟头,她令他感受到自己的脆弱。
孟母还是醒了一次,可是她已是将死之人了,回光返照之时如音已经下得了床守着她的病榻前了。
靖之与岚之在一边心如刀绞,如音红了眼。
“如音,你好些了吗?”
如音点了点头“嗯。”
“靖之,岚之,”孟母转头又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妈累了,以后的日子只得靠你们两兄妹自己了。”
“妈!”岚之再也抑制不住,扑到孟母跟前哭着说“你不要走啊妈,你还没亲眼看到如音姐姐和哥哥结婚,你不能走啊妈。”“岚之,”孟母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你要听你哥哥和你如音姐姐的话,往后不能遇事就掉眼泪啊。”岚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靖之,”孟母道“你心里不要只有仇恨,妈虽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生活。”靖之那红得像要淌出鲜血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滚滚恨意,他的确是被仇恨充满了头脑,沈枭和于宛然这对狠毒至极的恶人毁了他的生活,他焉有不恨之理。
“如音,”孟母气若游丝“你要好好和靖之在一块,你要看好了他。他还是年轻,难免会做傻事。”如音哭着点头“我答应你,伯母你别说了,你好好歇会。”孟母笑着点了点头,她沉沉闭上双眼。
孟母终归还是去了。
靖之晚上睡不着,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孟家几乎都是大病初愈的如音在打理,但她伤势太重,已经落下了病根,随时都是病恹恹的没有气力,但她仍是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她明白靖之现在的感受,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她不能够宽慰靖之,旁的任何人都不能,如音知道,这道坎只能自渡。
如音同时也在怪罪自己,是自己的脾气不好,惹恼了于宛然,所以才导致了这一系列的悲剧发生。但同时她也是恨着于宛然和沈枭的,他们两个实在是恶毒心肠。孟母的死就像是一根刺,如音亲眼看着孟家被毁了,她不免想起了自己父母的死。她恨不得手刃了沈枭这个凶手,但光凭她一己之力是万万不能报仇成功的。
世事总是如此,哪里会有轻而易举就能成功的事情。
如音时不时会想起沈臻,想到他的时候总是有些狼狈。毕竟是有缘无分的。
去给靖之送饭时候已是接近傍晚,如音和往常一样将饭菜摆到他的桌子上。她坐在桌边拿起自己的那双碗筷开始吃晚饭。“岚之今天回来得早,吃过以后就到学校去参加她的考试了。这孩子用功读书,想来是不用担心她的。”如音小口小口的吃着饭菜“家里要没米了,我去典当了些我的衣服首饰,换的些银钱,约莫还能再撑些时日。”如音盛了一碗汤“再这么下去是不行了,明日我要去你之前介绍给我的那个家里,接着做家教来补贴家用。”靖之从椅子上抬头,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坐着吃饭的如音。如音脸上是平静与宁和,她每天都会来他屋子里吃饭和他聊天说话,尽管他都不和她说话。
如音慢慢地吃着,她吃完了饭菜后正要收拾离开,转身之时被靖之一把抱住。
靖之把她抱得很紧,他的头埋在如音的颈肩上,他的气息轻飘飘的“如音,你能替我刮刮胡子吗?”他累了,甚至都差点想要放弃这没有尽头的生活。
幸好他还有如音。
如音点了一盏灯,是家里的煤油灯,光晕悠然而安然。她打了一盆水,又顺带着拿来了靖之刮胡子的刀。“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家里做饭的刘妈被我打发走了,因为没有钱再付工钱了。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做饭的,虽不怎么好吃,但左右还算能下肚。”如音拧了毛巾,一点点地为靖之擦着脸,靖之憔悴而无神,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如音。“我都可以。”靖之哑着嗓子,声线混沌不清。“一会我就去给你煮粥,但你得先喝上一些温水。”如音拿起刮胡刀,小心翼翼地替他刮着胡子,靖之下巴上的胡茬很多,如音慢慢地替他清理着。“靖之,军部的人来找过,说督军给你升了职,岱山那边打起来了,军部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处理。”如音温柔而耐心,她不慌也不忙,就像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些令人伤怀的事一样。孟母的确没有看错人,如音会是个好妻子。
“如音,嫁给我。”靖之提着一口气“你愿意吗?”
如音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了片刻,她接着替靖之刮胡子,慢条斯理又小心翼翼。她不去看靖之的双眼,她能感受到他看着自己。
在这一刹那,她恍惚间看到了沈臻。
在他家里的兰花面前,沈臻转过头来看她“如音,过来。”沈臻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男子。
在刮完胡子后最后替靖之擦了一遍脸,如音放下毛巾。
“你是有答案的,”靖之拉过如音的手“我知道你能给我答案。”
如音抬眼看着他,她有答案吗?
晚上将要睡觉的时候靖之来到如音的房间,如音正对镜子梳着头发。
如音的脸色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格外苍白,她的头发乌黑而顺滑,像极了锦缎。靖之走到她身边拉了她站起来,他拉着她坐在床边“如音,这些日子谢谢你替我守好孟家。我明天就回去军部上班,我拿了军饷家里境遇便会好起来,你身上还有没好完的伤,你便还是得多调养。”
如音摇摇头,本不需他的感激。
孟家的无妄之灾她也有责任,她也不想要孟家和曾经的顾家一样,就这样散了。
靖之伸出手,抚摸着如音的发,他面前的姑娘柔弱却坚强,天真而质朴,他确信自己想要和这个姑娘生死相许。“如音。”靖之轻轻唤她,他将如音抱在怀里“我会好好待你,我们会有安稳的余生,我能给你这些。”
靖之身上是没有气味的,若说有那也只是他刚清洗完后皂角的香气。
如音觉得自己像不知羞的人,她在靖之的怀里想着沈臻身上的兰花香气。
她想念沈臻的眉眼,有时候她会整晚的睁眼看着天花板。
有些事情她能想通,也能接受,但还是会难过。最难过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她明白,她和沈臻真的不会再有以后了,以后,他给过的那些东西或者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的那些东西,都会给另一个人,而她,连眼红都没有资格。她也害怕再没有人会和傻傻的她一样,这般热切的爱着他,把最好的都给他。
选择和某个人保持距离,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清楚地知道他不再属于自己,人生遇到的每一个人,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很多人如果换个时间认识,就有不同的结局,或许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与岁月。
她会在某天无端的想起沈臻,他曾让她对明天有所期许,但却不会再出现在她的明天里。
凉白开比茶水喝下去更干净,半夜想起的故人最思念,清晨的那碗薄粥暖胃舒服,痛极后的孤立无援更深刻,一路走也一路失去,但也会一路拥有。
如音说“好。”她要好好活下去,还要为死去的爹娘,为枉死的孟母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