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太子的地方离磬书楼不过二十丈,边上一株绿意葱茏的高大槐树正正挡了众人视线。
地上的人面朝下,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安静的趴伏在墙根处,身上的月白锦衣粘满了尘垢,青丝半散,就连束发的玉钗碎裂的也只剩了半根。若不是腰间玄玉绶带昭示其身份,怕是无人能认出这狼狈至极的人会是太子。
入眼便是这样的场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顾云昌还是骇了一跳。
他神色凝重,正要上前,未料到一道黑影突然而至,他反应不及,被撞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殿下!!”
还未等他站稳脚,耳边已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
顾云昌被撞的气血翻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被这声尖利的嚎哭惊的颤了颤。
他惊诧至极的看向来人。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灰衫少年不知何时已跪倒在太子身旁,正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呜呜,殿下,您怎么就这么去了......”
他声音哽咽,直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就连顾云昌也心下一紧,迅速转头瞥向带他过来的人。
四周的羽林卫,也被少年的突然出现惊的呆若木鸡,还是报信的人看到顾云昌的眼神,才率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回禀“大人,太子殿下只是喝醉睡着了。”
顾云昌听他如此说,总算长舒一口气,顿了顿,才再度转向那灰衣少年。
“阿浊?”
那少年哭的极为伤心,听到顾云昌唤他,才抽抽搭搭的转过身子。
“呜呜,顾大哥,殿下他.......”
少年的样子甚为狼狈,衣衫褴褛,满脸黑灰,都已看不清原本样貌,可涌出的眼泪鼻涕又将灰扑扑的小脸冲出了几道白痕,徒增几分滑稽。
“他昨晚欠我的银两还没还呢......”不及旁人安慰,他又小声嗫嚅,显得很是委屈。
“噗呲,哈哈......”
有人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云昌也满头黑线,阿浊是太子殿下的亲随,是几年前太子外出游玩时路边捡回的。
那时,太子不过十五六岁,喜好各地游乐,途径青城山时,突遇拦路劫匪,仔细一看,却是一十二三岁的少年,孤身一人,提了把砍柴刀,嘴里直嚷“留下买路财”。
太子性子本就乖戾,虽觉其可笑,但也难忍他人挑衅,于是丝毫不介意自身身份,亲自出手打算教其做人,但直到出手时他才发觉,那少年打架虽全无章法,却仗着天生蛮力和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诡异身法,让他一时间竟难以招架,还是后来使了内力,才得以制住少年,威逼利诱之下,让少年成为其亲随。
这少年便是阿浊。
阿浊性子直率天真,不谙世事,且胆子极大,全然不理所谓权威身份,做事全凭自身高兴,这一点正对了太子胃口,所以他对其也极为放任,自有了阿浊,他在外时愈加横行无忌,嚣张跋扈。
可也因为这份放任,阿浊完全不惧太子,常常因小事顶怼太子,太子总被气的七窍生烟,但也很少对他进行惩戒,实在无法时,因他喜动便将他关进小黑屋,少则一日,多则五日,可成效甚微,等他出来后依然是我行我素。
顾云昌几次被两人的闹腾弄的头痛。如今看到阿浊如此,更有些哭笑不得,他几步上前蹲到少年面前,“阿浊,殿下无事。”顿了顿,他又道“你的银子等他醒来便会还你。”
阿浊抬起大花脸,半信半疑,“真的?”
顾云昌语气肯定“真的。”
阿浊似仍有疑虑,他看了看无知无觉伏在地上的太子,犹疑的伏身,先是听了心跳,又伸手探了鼻息。总算确定人的确如顾云昌所说还活着后,便又哭又笑,“殿下无事,我的银子肯定也无事。”
顾云昌好笑的摇摇头,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收了笑,才正色向阿浊询问,“阿浊,究竟出了什么事,太子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阿浊收了声,语气愤愤不平“我哪里知晓,太子殿下太过任性,借我的银子打赏姑娘唱曲不说,还不让我旁听,把我撵了出去。我想着不让听便不让听,我自己找地方玩去,于是就去旁边的酒楼喝酒,喝醉自是睡了,没曾想,等我醒来就见他所在的那幢楼燃了火,我想他借我银子还没还,就去那着火的楼里寻他,结果没寻到,出来便听说人好像在这附近,都怪那个大娘,话都不说清楚,害我以为太子殿下人没了。”
顾云昌有些无奈,这样主人不像主人、仆人不像仆人的主仆也算世所罕见了。
照理说,太子出了名的难相与,宫里一众宫女太监大多被他发过难,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可他偏偏对这阿浊令眼相看,出入除了阿浊,也从不喜带旁人,就连从小看他长大的自己也不是很懂。
“你说你进了火场找人?”他敏感问道。
阿浊不以为意,“对啊,不进去我怎么知道殿下还在不在里面?”
顾云昌眯了眼睛,那火他自己刚刚有试,十丈之内根本接近不得,远非正常之火,阿浊却能安然无恙的出入火场,确非凡人。
他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拉了阿浊的胳膊,想将他拉起来,却发现拖拽不动,只得再度安抚,“阿浊,天色已不早,我还得带你和太子回去复命。”
阿浊总算不哭了,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露出了清秀的轮廓。“顾大哥,我背着殿下。”
顾云昌松了口气,点点头表示答应。
阿浊这才俯身将趴伏在地上的太子一把拎起,甩货物般甩在了自己的背上,看的顾云昌着实出了把冷汗。
不过也因着他这一举动,旁人才有机会看清太子的尊容。
关于太子相貌,传言无数,但不外乎说他天人之姿,有颠倒众生之颜色。
然而,太子殿下虽与浪荡挂钩,可真正见过他真容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包括顾云昌在内的羽林卫倒也罢了,在场的城防、多数禁卫军此刻才算有幸一睹其风采。
但之于往日里向来金尊玉贵、一层不染又极好面子的太子殿下而言,今日这样可以说是灰头土脸、形象全无的风采怕是会令醒来后的他觉得无颜再见世人。
哪怕是这样,当他沾染世俗尘埃的面容毫无遮掩呈现在众人眼中时,还是有人情不自禁倒抽了口冷气。
那男子虽因趴伏在地而灰头土脸,可依旧能看出他盈润肌肤上英挺的眉眼,恰到好处的唇鼻,不漏声色的俊逸,因醉酒,他两颊殷红,唇色若樱,极致的俊,盈盈的媚,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图,刹那间花开华艳,须臾间弹指千年。
幸而他酩酊大醉之时,也记得面朝下遮掩掉自己的容貌,否则非得让好色之人轻薄了去。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禁卫军统领虽见过太子但也惊异非常,忍不住如是想。
顾云昌却似习以为常,等阿浊将太子固定在自己背上,他才上前,皱眉瞧了眼依然酒醉沉酣,不曾醒转的太子,只得将来之前想好的劝说之辞再度憋回了腹中。
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来日依旧方长,不急。
他深叹了气,示意了阿浊,便一马当先向着来时的方向行去,备好的车驾已在巷口处等待多时。
阿浊负着太子,步履轻松,嘴中还不忘念念有词。
“殿下,你若是醒了,可记得还我的银子。还有,那醉乡阁的酒甚好,下次你要请我喝......”
一行人渐行渐远,至巷口处登车的登车,上马的上马,然后安置妥当,快马加鞭向着皇宫的方向扬尘而去。
却无人注意到,斜对面相思苑的院墙上,有一男子枕臂而卧,一条腿荡在半空,看的兴味十足,“真急死个人,这亲卫可真笨,枉费某人那张俊脸。”
他从已经看不清踪影的轻羽卫身上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到对面的罄书楼。在跳跃的火光中挑了唇角。
“阿初,可不要让你哥哥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