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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骚动之秋(3)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的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像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的,他惊住了: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头浓发,凤尾菊似的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坏分子”!一个月前,岳鹏程就风闻秋玲同这位流浪工程师有了关系。但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了解清楚啦?”

“那是那个书记对他的陷害。”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我想是。”

静默。好难挨的……

窗外漆黑。有风。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尝试着揭开那道厚实的窗帘,窥探那背后的秘密。蓦地,窗帘果真被揭开了,沉闷的屋子里透进了夜的神奇和美妙。

岳鹏程在整洁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回到藤椅中,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盒烟,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弥漫了秋玲的视线。

因为胃病和咽炎,他的烟已经戒了将近一年。那是秋玲劝诫的结果。但此刻秋玲只能眼睁睁看着,压抑着几次冲涌上来的劝告的意念。

“今天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吗?”岳鹏程咳嗽着,但心绪显然已经平静下来。

“是。”秋玲的脸忽然有些燥热,目光盯到写字台一边。那里有一个已经成了装饰品的绛红色的自立式自动旋转石英电暖器。

“如果你能谅解我的话,我还想求你办一件事……”

“谅解你?”岳鹏程抿唇沉吟,片刻身体向后一仰,显示出一种热情爽快的样子。“你要结婚是好事,我有什么不谅解你的?咱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论功劳论情谊,只要我岳鹏程在大桑园还说了算,你秋玲有么事就说吧!”

秋玲反倒吞吐了:“我只是想……”

“要盖房?要地基还是要材料?”

“不,我只是想把他的户口……”

“哦,户口落下才好结婚。”

岳鹏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头微微蹙起:“秋玲,迁户口的事上边已经卡死了,这你知道。尤其像贺工,屁股后边还拖着一条尾巴,恐怕更难。”

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几下,忽然一扬颔:“这样吧,我亲自来办。保准误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

秋玲显然被感动了,眼眶里溅出几颗明亮的泪花。她直视着站到面前的岳鹏程,猫儿似的任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两只宽厚、坚实的掌中,并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重重的热吻……

沉思中,岳鹏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温润和红唇的甜腻,仿佛还没有消失。

淑贞会发现什么呢?大勇又会知道什么呢?

淑贞是个有血性的人,果真发现了他和秋玲的暧昧,肯定会掀起一场大波。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样简单、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许因为别的什么事,淑贞姐弟和秋玲发生了冲撞?一定是为的那条胡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基向外挪出一砖,真是岂有此理!……对,一定,一定就是那条胡同了!……胡强这小子听见风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

小“皇冠”在岳鹏程的思绪中驶进一所大院。没等停稳,一位干部便跑过来打开车门,对岳鹏程说:

“人都齐了,县委祖书记和省里的邢老都来了,就等你了。”

岳鹏程下车,随手把车门一甩,一阵轻松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铺成的台阶上登去。

起床,头脸没抹一把,淑贞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见众人直把眼珠朝自己身上溜,这才悟起蓬头垢面丢人现眼。连忙返回家梳洗了一番,又对着镜子在红肿的眼皮周围,擦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

她是个好强爱面子的人。对着镜子,心里还为方才在人前的失态后悔不迭。

昨晚等大勇,直等到半夜。上床后折腾来折腾去,直到窗户玻璃上放亮,才迷迷瞪瞪合了眼。一合眼就到这个时辰,连编个理由请假也太迟了。

“妈,你到哪去?”

里屋传出惺忪的、懒洋洋的声音。银屏放假在家闲的没事,晚上一股劲疯玩,早晨从来难得见面。

“到你姥家,找你那舅!”淑贞不愿意让女儿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径自走到院里。

朝向院子的一扇窗户推开了,银屏露出半个脑袋。她只穿着裤衩,短袖衫的扣子马马虎虎扣了一个,一对春笋似的顽强生发的小乳房,几乎裸露着。

“妈,你可真是老糊涂啦!都快十点了,俺那老舅还不早狼窜了,还在家等着你去找?”昨晚淑贞去跑了几趟,她是知道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干么满山乱跑哇!”

银屏嘟囔完,也不穿衣服,趿拉着一双火炭儿似的塑料拖鞋,走到收录机那边。邓丽君的“爱呀爱呀”的声音,立时便占领了屋里屋外的大片空间。

唉!真是气疯了!村里三年前便安了总机,各个办公室和中层以上干部宿舍,早就实现了“通讯电话化”呢!

淑贞回屋拿起电话。话务员的询问,被“爱呀爱呀”盖得像是蚊子叫。“银屏!”她喊过一声,丝毫不见结果,只得进到里屋,拧小了收录机的音量。

女儿报以的是一对白眼。

家里电话接通,母亲告诉说,大勇一早就走了,早饭也不知在哪儿吃的。又接财务科。接电话的女会计去找了足有五分钟,回话说:他们的徐科长正在接待税务局的客人,抽不出时间来接电话。淑贞一胸膛子恶气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对着话筒嚷道:

“你告诉徐大勇,他姐喝了敌敌畏,他回来晚了,死尸也别想见上啦!”

她感到头晕。不仅晕,太阳穴两边的两条青筋,一股劲地跳着痛。也不仅痛,心口窝里似乎浇铸了钢筋混凝土,堵闷得让人难受。她想喊银屏,又觉着没意思,便倚到床上,捂着脑门闭起了眼睛。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岳鹏程竟然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他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对得起她——把一颗心扒给了他的妻子!

巧合,令人悲哀的巧合啊!

昨晚刚刚吃过饭,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来客本来是极平常的事。自从大桑园和岳鹏程上了报纸电视,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情的没事情的,隔着一道墙一条胡同的和远隔几千几百里的客人,几年里从未断过。淑贞大多时候只回答一声“他不在家”,或者“他出去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偏偏昨晚来的是岳鹏程当兵时一个连队的战友,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而且当晚就要赶回青岛去。人家只想见见面,把断了线的联系接起来。淑贞不敢怠慢,一边端茶递烟招待,一边让总机话务员帮助找岳鹏程回来。

总机的两个小姑娘查问了商场、宾馆和几个厂子,都说没有见到岳鹏程的面。

“疗养院去了没有?”

疗养院属部队建制。岳鹏程在那里有一个房间,晚上时常在那里过夜。

“问过了,岳书记没去。”

“小谢在不在?车是不是出去了?”

“小谢和车都不在。”

“那是出去了。”淑贞正要放话机,责任心极强并且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务员,又告诉说,岳鹏程办公室的电话,不知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要不进去。

车出去了,他还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儿?淑贞看着失望的客人,并不抱多少希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

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束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需说,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

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

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钟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

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

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

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象是胆大、有劲。“小铜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

随你便

“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记忆,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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