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过来。”
那只大手按在他头上,包裹住短短的金色头发。
被按下来的发梢间隙恍若灌木丛的碎影,从中可以窥见父亲那张日渐僵硬的脸庞。
连他也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父亲叫出来——从钢琴的琴声里。
按理来说,一个称职的父亲绝不会打断孩子的琴声,除非他的孩子像他一样一天只弹琴。
即使华尔兹的乐曲再美妙,贝多芬的谱子再高傲,查尔斯也只能温顺地立在父亲面前。
“城主大人,我在。”
“不错。”
父亲冷若冰霜的脸上破开一点笑,和窗外缓慢挪动的乌云中那抹阳光非常相似,
“查尔斯,你已经十八岁,该在灯塔上找个工作了!”
“来,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
查尔斯回望钢琴上的黑白键,但灯塔、或者说末世,不需要音乐家。
“我可以去实验室,妈妈想我做一名科学家。”
“你想吗?”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
“不用怕,说出来,现在只有你和我!”
“——我想当一名艺术家!”
沉默半晌,查尔斯突兀地开了口,
“像贝多芬,或者肖邦那样伟大。”
“可灯塔上没有弹钢琴的人。”
父亲揉了揉他的短发,揉乱了又反过来温柔地理好它,
“你知道,艺术对灯塔来说毫无用处。”
“当然。”
查尔斯耷拉下脑袋,
“所以我去实验室。”
“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地方继续你的艺术。”
父亲将他的头转向下方,下方广阔的平台上正在搬运物资,修建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物。
它是半圆形的结构,从现在的钢筋上就可以看出来,同时还有坚固的墙壁——那种强化钢现在可非常紧俏。
“那是——”
查尔斯趴在窗前,望着它。
“金色大厅。”
“金色大厅——光和影么?”
“是。你去管理金色大厅吧。”
“我、我不想。”
“查尔斯,这世界上没有想不想。”
父亲敲了敲他的脑袋,
“想弹琴就去当光影会首,帮灯塔管理好生育秩序!”
“是!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迈着高傲的步调走了出去,突然回头,
“记得把你的头发留长点,短发哪有艺术家的样子。”
“父亲——”
“叫我什么?”
“城主大人!”
“跟我来。”
。。。。。。
二人漫步出了顶层的城主室。
他突然发现城主大人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以一种微微蜷缩的状态在走路,像极了衰老的白杨树。
是啊,父亲已经将近五十岁了。
查尔斯心里平生出感慨,灯塔已经十年了,人口老龄化严重,生育率几乎为零,末世的人们个个绝望,即使有未来,又有什么新的曙光?
生育改革势在必行,金色大厅那耀眼的颜色必将是灯塔前行的曙光!
而光影会首——
“我该做什么?”
查尔斯紧随在城主身后,在重叠的脚步声中吐出这句话,
“光影会首要做什么?”
“维持新的生育秩序。”
“您是指——匿名、最优、无情的机械生育?”
对此查尔斯早有耳闻,灯塔上颇有些人对于城主大人的新政不满,特别是早几年基因优劣决定资源分配这件事,也就是所谓的尘民和上民。
“你这么说也没错。”
城主叹气,本就伏低的背几乎是到了腰间,
“但他们不愿意生,总不能不生吧?灯塔每天都在死人,不能再少了;更不能再多,要是让他们随意享用资源,富足起来生一大堆的话,这日子更艰难。”
“城主大人,我知道。”
查尔斯最讨厌这位父亲的碎碎念,和他婆婆妈妈的母亲一样,唠叨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
“我只想知道我该做什么。”
“成为光影之主,惩罚所有违背灯塔律法的人!”
城主的腰板突然挺得很直,他的背影在查尔斯的眼里又是那般高大起来,仿佛再度像十年前那样——一个人支撑起整座灯塔的未来!
“不仅是新的《生育法》,更要维护《基因法》!”
“查尔斯,千万不要手软,你捍卫的是灯塔未来!”
“嗯,我知道了。”
查尔斯的兴致不高,看起来脸色也不太好,因为他们到实验室了,他曾一度很抗拒这个地方。
因为某一个重启的计划。
临渊。
。。。。。。
他推开门,叹了口气,
“又在废品里挑?”
“不,这次让你选好的。”
城主笑得很开心,
“这个月的质量不错。”
实验室里,数十个实验人员正在照顾五个晶莹透亮的小孩,他们熠熠生辉的眼神充满了对世界的渴望,而不停咀嚼的嘴角毫不顾忌沾染的饭粒。
查尔斯知道,那是——纯粹。
城主大手一挥,
“挑两个吧,哪两个都行。”
说实话,他心动了。
他走到第一个小孩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着一头棕色的短发,和好动的双眼,无论教给他什么,他都会很快理解,然后——服从。
但他有点瘦了,查尔斯不喜欢这种精瘦的身材。
第二个是女孩,枫叶红色的长发披在小肩膀,清冷的眉眼一看就知道是绝对理性的产物,要是让她来分析各种举措,一定万无一失。
她很完美,查尔斯点在她的额头。
她有些惊慌,向后缩了一步。
不行,查尔斯改主意了,这个孩子太怕生。
而自己的助手,要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第三个、第四个,还有最后一个。
无论看起来多么完美,查尔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对!
他一拍手掌!
就是太完美了!
“太完美了。”
查尔斯摇头,城主有些吃惊,
“怎么?不喜欢,前几批的也行。”
“我的助手不能比我优秀。”
他转向实验室的负责人,那个叼着烟的女人,
“废品在哪里?”
“扔了。”
“扔哪了?”
“扔哪了?”
女人吐了一口烟圈,
“还能扔哪,扔回罐子里了。”
“编号。”
“33到46。”
。。。。。。
充满淡黄色福尔马林的罐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里面随着氧气注入而上下飘动的rou体触目惊心。
查尔斯像是没看见一般,穿进了罐头丛里面。
他找到了想要的。
第一个是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孩,青涩的身材显得非常娇弱,同时他注意到脸上的灼烧,从鼻子到额头全是红彤彤的印记——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35,他默默记下第一个编号。
接着是一个很壮实的男孩,雄壮的肌肉看起来能帮自己很多忙,可残缺的双手让他情绪有些低落,而喉咙上的一小块疤痕表明——是个哑巴。
42,他再次记在心里。
“决定好了么?”
城主走到他背后,吓了他一跳。
“嗯。”
他将手贴近罐头,里面的人仿佛感知到他,气泡剧烈地浮动,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手心的温度影响了里面的绝对平衡。
但作为一位艺术家,他更喜欢让美好的想法充斥自己的脑海,让科学见鬼去吧!人在末世,只有遵循神的指示。
城主就是所有人的神。
“我喜欢这两个,他们可以帮我。”
“你想怎么改装?”
“我想、”
查尔斯停顿了一下,
“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
“看来你需要一段时间培养你的助手。”
城主塞给他一本书,是《新灯塔律法》。
“同时你也得好好学一下我们的律法,三个月后金色大厅建成,到时候你来剪彩。”
“然后你来主持所有的工作,光影会和灯塔的未来我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父亲!”
“孩子,我最放心的就是你。”
城主用力最后揉揉他的短发,他知道,这以后再也揉不到了,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新的世界,孩子,不要再被过去束缚了。”
“嗯。”
查尔斯和城主走了出去,将35和42告诉了那个女人,女人从桌子下面扒拉出一大堆文件,从中精准抽了两张给他。
他笑笑,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
“从今以后他们不需要这些了。”
“你长大了。”
城主感慨,
“我给你准备好了单独的房间,但今晚你还得陪我吃一顿饭。”
“好。”
。。。。。。
城主举起高脚的玻璃酒杯,里面淡若无色的(氵十)液黏稠而芬芳。
比起香槟,查尔斯更偏爱红酒。
深红色的液体总是有着魅惑人心的力量,那入口的回甜仿佛是历尽苦难的醉香。
喝这样的酒,他才会感到自己所作所为是值得的。
“35和42到了。”
城主的目光飘向门口,那里站着两名小孩,小孩的眼神萎缩而又黯淡,甚至没有好奇地打量他们。
然后鼻子抽动了一下,贪婪而又渴望地盯着桌上的美食。
“来。”
查尔斯将两个小孩拉着来到桌边,挨个抱上了椅子。
小女孩伸手去拿牛排,被烫了一下。
查尔斯用刀叉切了一块,吹凉,喂给她。
她的眼里蹦出泪花,满足的笑容温暖了整个房间,即使脸上有灼烧的伤疤。
查尔斯把刀叉递给她,她很快开始享用起来。
小男孩的眼里满是急切的泪水,他没有手,没有嘴,只能发出最基本的咿咿呀呀。
查尔斯拿着城主递过来的刀叉,一块又一块地喂着他。
。。。。。。
第二天傍晚,查尔斯带着焕然一新的两人来见了城主。
小女孩有了一块头盔,可以遮住鼻子到额头的伤痕,唯独露出少女桃花似娇嫩的嘴唇。
城主指着那点睛之笔的嘴巴:
“你的要求?”
“我是一名艺术家。”
查尔斯和他同时笑了。
小男孩则有了机械的手臂。
“你没有给他装说话的东西。”
“我觉得他不需要说话。”
城主背着手看向窗外,
“这个世界从不会充满歉意。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这句,但没想到你能用这么快。”
查尔斯不答他,只是按住小男孩的肩膀,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影,我要做的事你去做,我要罚的人你去罚,你没有名字,只有职责。”
小男孩半跪在地,以手支撑。
他又抚摸小女孩的头,
“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光,你就是灯塔的律法,你就是灯塔的未来,你背负我的光明,就叫——
荷光者。”
她的嘴巴动了一下,似乎在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