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137300000011

第11章 少白头(1)

千层菊开花之前,风中有一股酒味儿。去海滩哎,去哎,小村里的年轻人又喊又叫。没有办法,疯张的日子又来了,?鲅又该摇头摆尾啦。海滩的酸枣棵上挂满了枣子,年轻人急不可耐地下手了。他们每年都打下一堆堆酸枣,搓去枣皮枣肉,把枣核儿卖掉。没人敢鄙视荒滩上的这个季节。赶鹦领上她那一伙在丛林中出没,又黑又长的辫子任人抚摸,两条罕见的长腿像小马驹一样踢踢踏踏。大家都带了干粮,中午就待在野地里,点上一堆堆火。太阳晒着灰烬,晒着赶鹦的脑壳。她的近旁就是憨人,他像老羊一样打着瞌睡。赶鹦常常去捏他结疤的鼻子。烈日下大伙全躲进树阴里了,赶鹦叫喊起来,有人哧哧笑,并不回应。憨人拔来一棵酸菜,把老叶剥下来吃了,将剩下的嫩叶芽送到赶鹦嘴上。一条绿花蛇弯弯扭扭爬来,憨人救火似的扑上去,捧起大把沙土扬撒……

“你知道千层菊花蕊儿是什么味儿吗?”柳树阴下高颧骨的喜年问姑娘金敏。金敏长了一副平肩膀,显得方方正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伸出——喜年的头就枕在这条腿上。他的脸土黄,脸形像枣核。金敏不答。他的两手插进黄色的乱发中,笑了。太阳花花点点印在他们身上,蚂蚁也爬上来了。金敏看到喜年的淡色胡子,就伏下身去亲了一下。喜年梦呓般咕哝:“我听见河水声了,噜噜噜噜,像大风刮布单哩。”金敏哧哧笑了:“你长了只驴耳朵呀?”喜年说真的,小时候蹲在河岸上能听见水草间有大鱼咕咕叫……他的耳朵蜕化了,如今只能听见人的声音——谁都能听到的一些声音。金敏撇撇嘴。喜年一直闭着眼,却说:“你撇嘴了。”金敏用手挡在他的眼睛上方,他马上说:“把手拿开。”金敏说:“天唻,古怪的人!”她捧着喜年的头,认认真真地看。他不算好看,可他是做活的好手,她亲眼见他用手推车推过两三个人才推得动的黑土。那时他的裤子用力一扭就破了,露出了脏乎乎的皮肉。他的鼻头像小猪一样,永远湿漉漉的。她用衣襟给他擦了一下鼻子……有一年秋天,喜年和憨人爸在场院看粮,她去看他们,结果出了事。憨人爸叫弯口——他夏天图凉快,在大碾盘上蜷着睡了一觉,醒来后腰永远也挺不直了,那弯儿就像碾盘的弧度一样。弯口彻夜不眠,喜年胡乱串游。金敏见他钻到了场角的大草垛子里,以为赶鹦那一帮也在,就随他进去了。谁知里面塞紧了麦草,往日的通洞不知被谁堵死了,她想倒退回来,结果洞口也没了。她只得硬着头皮乱扒。有一只大手从草间伸出来将她揪紧了,她刚喊了第一声嘴巴就填进了一团草。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拱过来,一声不吭……第二天金敏到田里做活时老要偷偷抹泪,喜年走过去说:“不用生气了,昨夜是我哩。”金敏还是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这辈子是喜年的人了。她不敢想她会嫁给外村人,她天生就是?鲅老婆,要为这些远道迁来的人传宗接代哩!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心疼他。如果搞到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她就用一层层土纸包了,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暖着,寻个机会给他吃。这个男人哪,这个准定会做丈夫的家伙啊,你的头好沉,压得我的腿都麻了!我的好人哪,俺想夜夜搂抱的人哪,你让俺好好看一会儿,俺兴许今年冬天给你做个小棉袄呢!金敏看着这张风干了似的、毫无油性的脸,突然发现了三两道皱纹。她叫起来——不足二十的人啊!喜年一睁眼,金敏发现他长了一双马眼,只不过太小,向上吊着。她倒吸口凉气,心想喜年是大马托生的啊,注定了一辈子拉车挨鞭抽打的命——他不会有更好的命了!金敏不顾一切地亲着、亲着。喜年嘿嘿笑了。这是老实人的笑声啊——他是老实人吗?他压住了俺,他把两个土人的命贴到一块儿了。金敏眼窝热起来,她要一生一世学做他的好女人。比如这顿午饭吧,前一天她不顾家里人的盯视,调制了地瓜面,又铺了一层玉米面,掺了浸好的干槐花,卷起来拍成一张饼。他们两人分吃了这张饼,周身甘甜。他俩的头发揉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风把远处的绿草吹得火焰一样燎动,散在其间的野花如同星星般闪亮。喜年看着前方,快活得连连呼叫:

“赶鹦啊!长腿野马啊!满滩上跑啊!”

金敏站起来。喜年突然不吱声了。他们都定在了原地——一片白毛毛草间,肥一个人踟蹰,两腿越来越沉,差不多伏在了地上。你怎么了肥?可怜的肥,大海滩上哪里不是成双成对啊!金敏和喜年彼此使个眼色,一齐掩上了嘴巴……

肥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在街巷上游荡,一个人走在大海滩上。她离开赶鹦他们,一边打酸枣一边往前走。她挥起杈棍一下一下打在枣棵上,让枣子溅在篮子里、溅在汗淋淋的脸上。中午热辣辣的太阳啊,把一地白毛毛草快燃着了,她一迈进这片草地就烤得难以支撑。她又感到了那对目光,就像在茫茫夜色中、在小村的街巷中一样。它藏在一个角落里,执拗地直射过来。她猛地止步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毛毛草地。肥的一双手不由得按在胸前,按住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她仍能感觉那双目光——这会儿正由于长久的注视变得信心百倍。她低下头,转过身子走开。四周没有一丝声息,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知道那个人不会追赶,但他会尾随着她,走过一千一万个白天和夜晚。她想绕开什么。那双目光把她灼痛了,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跑啊跑啊,跨过荆棘,钻进灌木丛,连头也不敢回……

金敏和喜年仍注视着这片白毛毛草,他们终于从中发现了一个伏卧的人——如雪的白发、倔犟的脖颈、锥子似的目光,那是老刘家的后代龙眼哪!喜年害冷似的吸气。龙眼独自伏卧,他好孤单。肥刚刚跑开,你筋骨铁硬的手指抓不住她吗?肥真的要像传说那样飞出小村吗?那你该驾起祖宗留下的破车去追,扛起老辈儿传下的锈枪去打。肥也是?鲅,她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籽儿,繁衍出一群身上有灰斑的小鱼来哩……喜年看着龙眼,张大了嘴巴。他看见龙眼旁边是半篮子酸枣,一根打枣棍像拐杖一般握在手中。他多像一个白发老人——啊不,他的眼里还有刚刚烧起来的火,脸上还没有打皱哩。他从娘胎里生出来就顶着一头白发,那是从老辈的血脉里传下来的。虽然他的爷爷、父亲,还有母亲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少白头,可那愁根儿一代一代积下了,最后让龙眼生着一头白发出世。中午的太阳照耀着,白发银亮,与一片白毛毛草浑然一体,远远望去极难分辨。

赶鹦在远处打起了又长又亮的口哨。年轻人从树阴下走出,打着哈欠,提着篮子和杈棍。他们蹦蹦跳跳,一抬腿,裤子上没有缝牢的补丁就一起舞动。肥、金敏、喜年、年九、小欢业、赖牙的独生儿子争年,都拥出来了。年九露着肚脐,不断地提一下裤子。有个叫香碗的眼皮上长小疤的姑娘走到赶鹦跟前,说:“我睡了,年九伸手捏我。”赶鹦吓唬年九说:“送你去找方起。”年九迎着赶鹦腆起肚子,直挺挺地倒下去。赶鹦再没有理年九,扬着手说:“干活了!干活了!”大家欢叫着找枣棵下手。“千层菊花蕊是什么味儿呀?”喜年像女人一样小步奔跑,呼叫着。赶鹦说:“不要散开,他们说来就来!”——外村的年轻人也来荒滩,如果人多,就上来抢枣子,如果人少,就站在沙岗上,叉了腰一齐呼道:“?鲅!?鲅!”这边追上去,他们就撒丫子蹿了。那时大伙儿的一天就给毁了。这片荒滩啊,漫漫苍苍,蛇鸟兔子,什么都自由自在哩,凭什么让小村人忍受屈辱……大家互相叮嘱,后来才发现少了一人——龙眼呢?

“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

龙眼躺在没膝深的白毛毛草间,风把白绒毛擦到他的脸上,滑滑的柔柔的。他一声不吭。白毛毛多像他的头发啊。村里老人说:“少白头龙眼,生个孩儿也会是白头发。”多少人议论猜测他这头白发,连他自己也疑惑起这白发的来历了。白头发根儿到底扎在哪里?一个愁字缠住了龙眼。雨天他跟在一群大人身后抢捡地瓜干,那些人唉声叹气说,龙眼是在娘肚子里闷坏了。龙眼像中了箭镞一样,一下蜷在了雨地里……一个生命刚刚开始那一刻小得像尘粒,它游动游动,不巧落在了一片苦海里。“他爸,他爷,他老爷爷……”他似懂非懂地听。他更早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他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的那一刻看见了什么?那时候的头发真的像白毛绒绒一样颜色吗?他在娘胎里怎么知道愁?也许他投胎后反悔了,开始愁苦,直熬过了十月怀胎的漫长日子?也许是一辈一辈分泌的愁汁把他泡白了?母亲像海一样的愁苦之汁啊……龙眼发狠地揪下一绺绺白毛毛花,直吞下肚子。天哪,他好饿!吃吧,这些白毛毛,让我把你嚼个精光。这是几辈人吞咽过的食物了,像棉絮,像白雪。老爷爷挑着担子奔走在雪地上,拉扯着一个女人一个娃娃。白雪的反光快要刺瞎了老头子的眼睛,他全靠那个大头娃娃牵引。向北向北,听说北边开满了千层菊花,娃娃妈你忍住一口气。向北向北,听说北边有喷喷香的玉米饼,让咱一家三口咬住一块金黄玉米饼好了。雪地上的脚印一会儿变成了一溜儿不断线的银币,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跟上来,抢着,追着……那群人直追了两天两夜,捂住破衣烂衫,低头一看,银币全都化成了水。他们懊恼得呼天抢地,可这会儿已经回不去了,只有跟上这溜脚印儿,向北向北。

龙眼躺在了白毛毛花儿间。“奶奶,老奶奶……”“愁死人啊,娃他爹,娃儿活不成了!”女人揪紧老头子的衣襟,只一扯就扯下一大块。这块破棉絮立刻缠到了大头娃娃身上。大头娃娃脸是紫的,嘴唇发青。“饿……哦。”她弯腰掏一把雪填进娃娃嘴里。“愁死人啊,他爹!”老头子顿足,伸出巴掌打了女人一下。走啊走啊,走过了冬天。白毛毛花儿开放了。采棉花似的白毛毛花吧,赖牙喊。全村人都出动了,红小兵带着脏黏的酒壶上了荒滩。“采下做棉被哩,做棉裤棉衣哩!”大脚肥肩飞快地采摘。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毛毛花棉装,盖上了厚被子。夜里它深长的香气撩拨得人在被子下扭动不停,汗水湿了席子。老爷爷想不到会有老天爷送给的白毛毛花,女人也只会捂住娃娃喊:“愁死人啊……”大头娃娃死在了雪路上。龙眼一辈子见不到伯父了。大朵雪花覆盖了一溜脚印,一个死人。剩下的人走过冬天吧,走到白毛毛花里,去踩这片没有汁水的雪。赖牙采着白毛毛花,骂着那个老人,说他第一个来搭下窝棚。该死的,他先有了窝儿,又生了孩子。先有窝儿的人就该当地主。一个黏黏的小孩儿像条虫,在棉被上滚动,沾满了白毛毛花绒。谁见过小草窝里刚孵出不久、闭着眼睛的麻雀幼崽?它在草窝里颤动,嫩皮包住了一层血肉,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白毛毛花儿下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儿,那是用金黄如丝的小草编织成的,光滑柔软像个小篮子,里面盛了三个红嘟嘟的幼鸟——龙眼伸出手去。“呀呀呀!”它们嫩黄的小嘴一起张大了。小嘴在龙眼坚硬的食指肚上啃着,小脖子拧了一道麻花褶。“说什么化成水的银币,呸,传说的瞎话。”父亲把老羊皮袄抖一抖披上,吸起了辣烟。“龙眼妈,你这条不死的母狗。”他吆喝一声,龙眼妈赶紧从里间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火罐。“赖牙怎样,我也要怎样。”父亲露出一个膀子。母亲伸出食指从水碗里蘸了点水抹上去,接着点火、扣上罐子。皮肤吱吱地收紧了。“哎呀!我的妈妈呀!”他像挨了刀一样嚎叫,身子绞拧,头往墙上撞,又一下蹿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我睡你祖宗!”他放声大骂。白花绒绒沾在黏糊糊的男婴身上。“他痒哩,痒哩……”女人眼泪汪汪。“你留那东西做啥?给他吃哩!”她挤了又挤黑乳房,一滴奶都没有。“天哩,愁死人啦!第二个娃也不保哩……”父亲一次次讲他活过来有多么不易,说那会儿就像一条虫。他活过来,并且娶妻生子。母亲在他三岁时饿死了,父亲在他十岁时也倒下了,是被地瓜噎死的。“要紧是有个传香火的人。”父亲盯着儿子雪白的头颅说。他磕着烟锅,烟灰飘到了白发上。他说:“赖牙是报应。大脚肥肩活该不成,断根了。”他们的争年是要来的,说不定是外村人生在高粱丛里的一个野物。那不是?鲅,不是小村种儿。“我看赖牙这村头儿做不成。”父亲咬着牙:“我要起事不成,还有孩子哩。”他盯着星夜……天哪,没有边缘的黑夜,永远游不到尽头的黑夜!它的中央漂着一颗白色的头颅。一个粗哑的嗓子在堤岸上呼叫,那是母亲的声音哪。他游啊游啊,迎着母亲的呼唤。有几次他要沉下去了,但终于还是挺过来。堤岸在哪?哪里才是边缘?巨大的惊恐使他浑身战栗。游啊游啊,渐渐听到水浪拍岸的声音了。那时他哇哇大哭。母亲终于抱住了他,第一句就问我儿为什么白了头发?哦哦,那是急的、愁的,是绝望之火烤成的。母亲把乳头对在他嘴上。他用力吸吮。天哪,它是干的……饿呀,饿呀,龙眼在白毛毛花里滚动,揪了白绒绒毛往嘴里填。泪水涌出来,差一点就噎死了。透过泪花他望到了什么?他望得到茫茫夜色的背面、他的遥远的来路?他记得三岁那年父亲开始拔火罐。火罐扣在肩肉上,肌肤急急收缩到一起,母亲给男人膀头上盖了一块脏手巾。“遮遮盖盖,变出个妖怪。”一句歌儿飘过脑际。又停了三五分钟,母亲动手取火罐了。多么坚牢的东西,她憋得脸通红,火罐还是没有取下。父亲大骂。母亲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儿子的白头发梢上。突然哇一声,火罐取下来了。火罐腔里黑洞洞的……“人死如灯灭。”父亲的先人,那个高个子黑老人手持拐杖走近了说。他在说自己过世的女人,好像没有一丝牵念。黑老人浓浊的异地口音唤着龙眼妈——她小步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根湿乎乎的杨树枝条,从老人后衣领那儿插下去。她一下连一下捅着,老人舒服地哼哼。“真解痒,真解痒。”后来妈妈不停地呕吐,头发枯得像苘麻。“我的儿啊,儿啊。”她一边叫一边抓紧儿子的手。父亲去找红小兵,后来戴着镜框的赤脚医生出现了。那人摆摆手,父亲拉上龙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对这伙年轻人来说,月亮升起之后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从天黑到月亮升起之前,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不停地咀嚼酸枣,躺在温暖的沙土上歇息。他们等待月亮,盼望在凉爽的月色里奔跑。那时令人讨厌的外村人都回家去了,他们可以在开阔草地上大声呼号、跳跃,追逐赶鹦徐徐扬起的长辫。夜色里,年九在一个角落骂着香碗。憨人拍打节奏,想趁月亮升起前引逗赶鹦说一段数来宝。一个刺猬走过来,憨人起身去捉。刺球儿滚动不停,滚到赶鹦跟前舒展开身子,伸长鼻子嗅着。憨人咕哝:“说段数来宝吧。”山狸子在远处连声喊叫,月亮如果禁不住它的呼号就会提前溜出来。长尾巴喜鹊、狐狸、鹌鹑、野獾,它们都等着在月色下梳洗打扮,搽上花粉去喝老兔子王酿的老酒。据说老兔子王已经在荒滩上活了一百七十二年,如今只剩下一颗牙了。只有红小兵见过他,他们之间偷偷交流着酿酒秘方。他们的胡须都白了,一颗心却越变越善良。月亮快出来吧,快让俺借个光吧。不知是谁念叨起龙眼来了,大家都转脸去看肥,肥沉默不语。更远些的橡树丛里,喜年和金敏趴在地上等月亮。喜年说:“我不会有孩子啦。”他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哩?”喜年叹口气。“到底咋啦?”喜年咬咬牙关:“前些年我爬树逮鸟,让树杈子把身子硌了。”金敏想笑:“那有什么!”喜年摇头:“不止一次了。真的。”金敏不吱声。一会儿,她抽噎起来。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当他们一齐抬头时,发现又圆又大的月亮在东边点亮了!老野鸡一声连一声喊叫:“渴——渴死!渴呀……”

赶鹦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所有人都抖掉沙土跳了一下。“上沙岗去呀!跑哩!”大家喊着,伸着懒腰,有人还就地翻了个斤斗。年九的腰在月色下看去像狗一样细,赶鹦忍不住用手掐了掐。年九第一次红了脸嚷:“大姐大姐。”这时又有人喊:“看!”

龙眼提着篮子,手拄杈棍出现了。

“龙眼龙眼龙眼少白头龙眼哩!”

龙眼一直往前走。他雪白的头发在月色下闪亮,直刺人眼。近了,大家都看见他衣服上、头上,到处都是白毛毛绒。再看篮里的酸枣,只有小半篮儿。“龙眼躺在白毛毛花地里睡了一觉哩。”眼上长小疤的美女香碗说了一句。“咱走啊,咱到月亮底下去。”赶鹦第一个奔跑起来,长腿跳腾。一匹热汗腾腾的棕红色小马,皮毛像油亮的缎子,光溜溜的长脖儿小血管咚咚跳。亲一下你乌亮亮的大眼啊,骑手不忍心使用鞭子哩。抓住马尾、马缰、马鬃,好骑手先伸手一纵,别怕摔跤。月色下真像追赶宝驹一般,连憨人那沉重矮小的身体也在沙地上弹动如簧。他们冲出树林的阴影,盯着被月色挂上一层银粉的矮灌木梢头往前跑。橡树的宽叶儿上有露水串儿,树隙的茅草尖上有金豆子在跳荡。火苗儿隐隐约约燃起来,渐渐听得见噜噜声了。一只兔子箭一般射去,飞蹄在火焰之上不敢久留,一点一荡掠过旷野。赶鹦终于说起了数来宝,喉咙又清又脆,四周鸦雀无声。只是在她煞住话尾的那一瞬间,人们才听见了另一片嘈杂。没有人怀疑:那是狐狸和草獾它们——一支急于享用老酒的队伍出动了。

千层菊花没有开,可是年轻人已经闻见它的气味了。就在一道自然形成的大沙岗的漫坡上,在夏季的最后一天,火一样的千层菊会同时开放。这是一只神奇的大手播下的种子啊。千奇百怪的动物在花地里狂欢,嘶叫、奔跑、互不伤害地咬架。它们的鸣唱使云彩变得通红,使天空的太阳微微颤抖。从早到晚,皓月当空,动物们在花地上狂欢。这样直至第二天凌晨,它们才敛声息气,隐到树丛后面。这会儿疯长的茅草把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月光如水,浇泼着这漫坡草地,让你听得见咝咝的渗水声。

他们伫立在沙岗上遥望。荒滩上的一切都在这会儿获得了生命,活得生意盎然。有什么在前方嘀嘀叫唤,赶鹦将拇指食指含到嘴里与它应答。满天的星星在口哨声里溅出了火花。赶鹦的腰身在月光的洗涤下显得越发娟秀,周身上下都散发出再清楚不过的千层菊花味儿。她的打了补丁的碎花裤子、那件褪了颜色的条绒布衣服,都变得一片芬芳。她提议将篮子放在沙岗上,大家跑到坡地上去——说着第一个冲下了沙岗。大家欢呼着,像骑兵高举马刀那样擎起杈棍跑去……宝驹的鬃毛在月色里奓开了,微微泛红。追赶宝驹啊,油黑闪亮、毛色像缎子一样的宝驹啊。就连憨人也一蹦老高,就连肥也气喘吁吁。无边无际的荒滩原来有一匹花斑骒马,老辈儿人比比划划讲过骒马的故事——可是这十几年里它没有了。为什么?就因为花斑骒马转生了赶鹦。谁由什么转生得慢慢琢磨……赶鹦直跑得满脸涨红,胸脯一耸一耸像有什么要钻出来时才止步。她又躺在了草上。大家也躺下来。有人把腿搭在别人腿上,那个人就再搭另一个人——所有人都腿脚相连,像编草垫那样。年九的腿压到了香碗肚子上,香碗就骂。有人讲起了荒滩上的鬼怪故事,说蚂蚱变成的鬼像拇指那么大,兔子变成的鬼喜欢抽烟——看到夜间那些闪亮的火头儿了吧?那是它们在过烟瘾。正说到这儿有人喊了起来,大家一转脸,发现沙岗上有火头儿一闪一闪。谁都不吱一声地呆坐起来。一点、两点……十个火头儿!正看着,突然那边嬉笑起来。“那是外村人哩!咱的篮子放在那儿。”大家有些慌。赶鹦说:“不怕他们。我们去拿篮子。”

一群外村青年站在岗顶,有男有女,也是打酸枣的。这会儿他们居高临下看着过来的人,都挤着眼。“?鲅。”一个男青年吐了烟蒂说。赶鹦他们在岗下停住了。“不要篮子了吗?”有人涎着脸说一句,其余人大笑。赶鹦说:“走开!别碰俺的东西……”“俺的俺的。”岗上人学着她的腔调。一个斜眼小伙子抓起脚下篮里的酸枣嚼了嚼说:“好甜!”金敏咕哝:“不要脸。”那些人又笑。斜眼小伙子踢了一下,篮子顺着漫坡滚,酸枣全洒了。金敏哭叫着:“我的枣儿啊……”大伙儿都举起了杈棍。岗顶的人叫着“不好不好”,一齐踢翻了脚下的篮子,转身往回跑去,发出夸张的呼号。小村里的青年追赶上去,没有人去拾篮子。憨人的喘息伴着大家杂乱的脚步,龙眼、喜年和赶鹦一直跑在前边。不知跑了多远,突然外村人定住了。那个斜眼隔着一丛槐树问:“还真想比试吗?”喜年沙着嗓子嚷:“赔俺的枣!”“那你过来!”斜眼说着用木棍钩住了刺槐的枝干,喜年真的高举杈棍走上去。眼看就要走到刺槐跟前了,赶鹦和龙眼猛然意识到什么,一齐叫着喜年——可是晚了。斜眼的钩子一松,刺槐树的枝枝杈杈、数不清的尖刺一下子反弹过来!天哪,有一根粗枝条抽在喜年脸上,他立刻捂脸倒地……赶鹦他们扑上去,扒拉喜年的手,喜年死也不肯松手。“妈妈呀,哎呀我的妈妈呀。”喜年的脸在月光下煞白,有什么黏黏的从指缝间流出来,是血!喜年把手移开,大家都看到他左眼当中插了一根槐刺……金敏跪在地上。赶鹦慌了。都想为喜年拔出槐刺,可又不敢动手。还是喜年自己摸索着,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把槐刺除掉了。血不断地涌出。大家把他的头捧起,用包干粮的布围上他的眼。正做着,有人发出“啊啊”大叫——原来是龙眼举起了杈棍。“龙眼!龙眼!”大家一齐喊。那些外村人见一个头发雪白的人追过来,转身就逃。龙眼疯了!他追上一个打倒一个,所向无敌。不知多少人呀呀哀求,倒在树丛间……“龙眼要杀人啦!”憨人大喊。

黎明时分,赶鹦他们收拾起洒在沙岗上的酸枣,抬着绝望的喜年向村里走去。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金敏偶尔发出一声哽咽。龙眼离开人群一个人走着。他不知道今夜伤了多少外村人。他只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从现在开始,小村里添了一个独眼。

同类推荐
  • 静园

    静园

    她,是骄傲任性、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她说:他太精刮,我永远也斗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一方面极度依赖他另一方面又强烈抗拒……
  • 白门柳(大结局)

    白门柳(大结局)

    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方式都极其相似。今天的知识分子,依然能够从本书中,得到深刻的启示。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明朝面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和山海关外清军的双重夹击,正面临灭顶之灾,而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还在延续。东林领袖钱谦益在党争中丢了官,为求复官,与内阁首辅周延儒进行政治交易,许诺对阉党余孽阮大铖网开一面。谁知图谋败露,钱谦益遭到黄宗羲、侯方域等复社士子的猛烈攻击,声望一落千丈。
  • 太阳系历险记

    太阳系历险记

    法国军官塞尔瓦达克上尉和勤务兵本-佐夫,突然被一阵巨大的震动给震得晕了过去。二人醒来时,发现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白天和黑夜都变成了6个小时。谢里夫河的河岸只剩下了一侧。地中海的海浪比平常高出好几倍……当塞尔瓦达克和幸存们一起救助了天文学家罗塞特教授之后,大家才弄清谜团:原来他们已经落到一颗与地球擦碰过的彗星上了。在上尉和伯爵的带领下,众人在彗星上战胜了种种困难,见到了很多宇宙中奇异的景象。两年后(彗星年),他们奇迹般地返回了地球。
  • 向北,向北

    向北,向北

    新世纪的曙光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在这新的世纪交替的历史时刻里,人们都在筹划着用什么姿态或者准备什么礼物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我们的这一套“黑马长篇小说丛书”,也是一份献给新世纪的礼物。因为它从现在起将陆续出版,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世纪之初,可以说也是一项跨世纪的文学工程。
  • 左耳失聪

    左耳失聪

    李东文,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热门推荐
  • 爱上你的傻

    爱上你的傻

    因父母离异的缘故,罗忆蔷自小即与姊姊分隔两地,但多年来姊妹俩感情相当好,仍时常保持频繁的联络,而且,
  • 亿万时光不及你甜

    亿万时光不及你甜

    他花了五百年的时间,都没能得到时糖的心。某天,一个大肚子的小三上门挑衅:“我怀孕了。”“哦。”时糖懒洋洋应了一声。小三诡异的睁大眼:“不是,听到我怀孕了,你不是应该愤怒、难过、伤心欲绝的要撕了我吗?”“我好愤怒,我好难过,我好伤心。”时糖回答的及敷衍:“撕了你就算了,我怕手疼。”小三嘴角抽了抽:“你这也太敷衍了!你是不明白吗,我在抢你的男人?”时糖无所谓道:“给你了。”“……告辞!”小三怕了,直接走人。走前,对霍斯辰说:“恕我直言,这个女人不爱你。”“时糖!”霍斯辰咬牙切齿,闪身间出现在时糖的眼前,沉声道:“说你爱我!”时糖:“爱你爱你,滚一边去,你压着我头发了!”霍斯辰欲哭无泪,悲痛欲绝,悲天悯人。为什么不爱他?难道……他的长的不帅吗?他不够Man吗?他不够痴情吗?他不够温柔吗?他不够爱她吗?
  • 青春的花期

    青春的花期

    花开花落,人之常情。人生如同一朵花,绚丽多彩,而青春则为那花开时。在那个花开时,谁负了谁?谁拥抱了谁?有人说: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是青春(第一次写,文笔不好,见谅)
  • 星空下的你如此美丽

    星空下的你如此美丽

    “喂,你站住,我……我喜欢你”这是林若熙第三次遇见他时说的话“韩先生,我爱你,嫁给我好吗?”这是林若熙第520次遇见他时说的话“韩先生你闺女欺负我”这是韩艾希十一岁时林若熙对他说的话“老韩,你给我回来,都这么大了还吃自己女婿的醋,你害不害臊”这是韩艾希带男朋友回家时林若熙对他说的话“老头子,答应我,我不在了,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让我担心”这是林若熙临死前说的话“乖,别说了,到我怀里来,这么冷的天,就不怕着凉了,来我抱着你睡,睡一觉就好了”
  • 地狱游戏:杀人锦标赛

    地狱游戏:杀人锦标赛

    【友情提示:本书涉及大量恐怖描写,胆小者请于白天人多处观看。食欲不振者请绕道,难得好书,减肥人值得拥有!】三个年轻人,因为钱而走到一起,赌徒屌丝逆袭,坐拥市值上亿的黑暗公司,从千尸屋收鬼作儿子,在世界赌王面前,他只是嘿嘿一笑――论势力,我是你爸爸。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异界之图文灵

    异界之图文灵

    猴哥把你的金箍棒借我我吃肉塞牙了那个将臣叔叔能把你的牙给我么我想做个项链听说带你的牙辟邪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他菲他

    他菲他

    一场意外揭开一场惊天阴谋,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们越推越远,他的一个转身就是许多年。他的归来不只是为了洗刷他的冤屈还有他丢在这里的那颗心。她说;你现在在我的面前毫无意义。他却说;我知道。没有意义的事情太多,你不算。
  • 娱乐圈之花蝴蝶

    娱乐圈之花蝴蝶

    一个广告让她意外进入娱乐圈,前夫时不时来踩踩,女儿时不时虐虐心,为了公司生存,她使尽浑身解数,绯闻满天飞。待到真相大白,她怒揍前夫,脚踩白莲,狠批假面女儿。娱乐圈最花心的蝴蝶又怎样?花无百日红又如何?她是当红炸子鸡,就是要任性。可是,这个未婚夫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当个护花跟屁虫就算了,把她的正牌绯闻男友吓跑了,怎么赔?(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