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137300000002

第2章 夜色茫茫(1)

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地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她站在蓬蓬乱草间,满眼暮色。一地葎草织成了网,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针芒;沼泽蕨和两栖蓼把她引向水洼,酸枣棵上的倒刺紧紧抓住衣襟不放。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

他上前挽住这个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她却一下甩开了他。他恳求一声:“肥……”

肥一直往前,走进了没膝深的蒿丛。他望着她的背影,两手颤抖,刚要呼喊什么,又掩住了嘴巴——天哪,这是哪里?眼前是一条荒芜的小路——十多年前工区通向小村的惟一小路!小路尽头的村庄呢?

一切都消失殆尽,只有燃烧的荒草……

他久久未能合拢嘴巴。接着他发现了草藤之间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砖石。毫无疑问,他们真的走向了当年那个缠绵的村庄……脚下有什么在响,原来到处是长长的、深不可测的地裂,不断有小土块掉进去。他还来不及去想这是怎么回事,马上浮到脑海的是肥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跑起来。后来他发现肥安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一层冷汗从头上渗出,他双手抱住脑门蹲下了。

碾盘四周茂长出茅草,这形貌很容易使他想起秃脑的父亲——一位煤矿工程师。他常常担心那个亲爱的人遗传给他一个秃脑……时至今日,儿子也许要感激父亲:是他给予了这么好的机缘。当年的秃脑工程师因为艳事太多,带上全家逃到荒凉的小平原上来开拓新生活。于是这儿发现了一处煤田,他的儿子则发现了一个叫做“肥”的姑娘。

肥就住在离工区不远的那个小村里。当时的工区子弟寂寞无比,一天到晚往小村里跑。那里的姑娘不太多,况且正与本村小伙子热恋,所以来自工区的人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无所作为。秃脑工程师空有满腹经纶,一天到晚借酒浇愁。妻子是一个四川人,娇小孱弱,随处都迁让着丈夫。她在儿子刚刚懂事时就告诉他:“你爸呀是个风流才子。”儿子多少有些恨父亲,他知道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将给下一代增添无限烦恼。与父亲不同的是,他顽强而执拗,很早就懂得了钟情。那些日子里他寻找着肥,往小村里奔跑,远远看见袅袅上升的炊烟、矮小的屋顶,就清晰地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

父亲长了发红的胡子,还有极其古怪的脸色:总像擦了粉似的,有一层白霜。他不止一次表示了对这层白霜的厌恶,弄到后来连忍气吞声的母亲也要用巴掌揍他了。她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爸还就是这点儿好……”由于新煤田特殊的地质构造,煤的开采将使这一片平原蒙受巨大损失。地下响起隆隆炮声,接着矸石和煤块涌到地面上来。父亲有时也到地底下去。他觉得父亲在率先开路,频频拨动两只前爪,所经之处地面总要凹下一块。这就是平原上出现一片又一片洼地的缘故——整齐的麦畦和秀丽的瓜田沉陷下去,芦苇蒲草遍地滋蔓。

一群鼹鼠从他身旁游过。破碎的瓦片被弄得沙沙响,接着又是咔嘣一声。他疑心有什么随着一只鼹鼠掉进了地裂里。满地裂隙直通地底,连接着纵横交错的地下巷道,也连接着父亲那颗阴暗的心。一群鼹鼠又转回来,在暗影里摸索,咬折了身旁的草秆,发出啪啪的声响。父亲的人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才掏空了一座村庄的基底呢?他宁可相信那是一个缓慢的、坚忍不拔的过程。一个老男人的耐性和勇气令人钦佩,不过他因此而仇恨这个人了。他们捣毁了一座村庄,而这座村庄是他爱的摇篮。此刻,他望着在茫茫夜色中摇动的枯草、一片断墙瓦砾,明白他心爱的肥再也找不到家了。

那个缠绵的村庄啊,如今何在?

肥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瞧这儿一眨眼变没了一座村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寂和悲凉。我那不为人知的故事啊,我那浸透了汗液的衬衫啊,我那个夜夜降临的梦啊,都被九月的晚风吹跑了。在这冰凉的秋夜里,万千野物一齐歌唱,连茅草也发出了和声。大碾盘在阵阵歌声中开始了悠悠转动,宛若一张黑色唱片。她是磁针,探寻着密纹间的坎坷。她听到了一部完整的乡村音乐:劳作、喘息、责骂、嬉笑和哭泣,最后是雷鸣电闪、地底的轰响、房屋倒塌、人群奔跑……所有的声息被如数拾起,再也不会遗落田野。有什么东西跑到她的脚背上,拍打她的脚趾。鼹鼠们前来探望了。她禁不住伸手去抚摸它们的脊背。一种丝绒样的润滑。它们是一座村庄的小精灵、真正的土著——大约此刻是它们推动了碾盘旋转吧?

大碾盘太沉重了,它终究留在九月的荒芜里。它是个永存的标记、长久的依恋。那时,只要吃饭就得寻它,所有的瓜干、杂粮都靠它碾碎,好做糊糊喝。全村的体面孩子都要在正午的阳光下蹲到碾盘上撒尿,让母亲看着它濡湿青石。如果是粪便,就要给碾东西的人带来麻烦。肥不止一次看到“红小兵”骂着揩净碾盘,把口袋里的地瓜干倒上去,呼呼推动碾砣。他环绕碾盘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个老人。他这外号是村头赖牙赐予的。人们每逢看到红小兵走上街头,就要想到赖牙,想他怎样把这么好的一个外号给了一位老人。不过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他们说赖牙哪有这样的想象力?应归功于背后的人,即他老婆大脚肥肩——那个女人哪,哼哼,全村的人都闭嘴吧。

肥记得红小兵六十岁时,他女儿赶鹦正好十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肥都没有遇到比赶鹦更美的姑娘。正是这个小脸微黑、浑身喷吐热力的同伴,让她在夜色里迷失。肥至今也不知当年该背弃她还是亲近她,只知她和自己往昔的故事编织在一起,手扯手把自己领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领进了一个命里。赶鹦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一双蹽动不停的圆腿;辫子粗粗,长可及臀……那时整个村庄都为外村人瞧不起,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南山或更远的地方迁来的。他们说话的声调让当地人不能容忍,再加上一些异地习俗和其他行为特征,就成了当地人永久的嘲弄对象。人们给这个小村的人取了一个共同的外号:?鲅[1]。只要“?鲅”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在后脖那儿狠狠一砍。连最年老的人也得不到尊重,人家甚至嘲笑他们走路的姿势。而赶鹦的美丽超凡脱俗,当地人也不得不折服。但他们又认为任何奇迹总是一个例外,赶鹦与小村人不能同日而语。老年人见了赶鹦挎着篮子走出来,就张大缺少牙齿的嘴巴喘一口:“这个姑娘!”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背上的辫子,很久才吐一声:“哎呀!”他们议论着,最后都问一句:“谁能得她?”由于女儿的缘故,红小兵差不多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街上快手快脚地走,很快就踏上小路走向村外。他是当时唯一一个能经常走到外村的人。

肥没法忘掉赶鹦,正像没法忘掉自己是个“?鲅”、没法忘掉那些夜晚一样。那一夜一夜的游荡啊,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如果没有赶鹦,如果没有冬天里的一场病……那个冬天肥病得好重,母亲把屋檐下的草药取下来煎水给她喝。喝了三天没见好,只得求红小兵出村请来赤脚医生。医生手腕上戴了一块指针不动的表,一副只剩下框子的眼镜。他看了看肥,让她坐下,号号脉,说:“脱。”肥脱去了棉衣,只穿着厚棉裤子和土布小内衣。他把听诊器插到衣衫下边,按在隆起的乳房上,说:“糟。”肥的心怦怦乱跳,身子在寒气中抖个不停。医生采取了按摩的方法,到处按摩。这种按摩直进行到午夜,肥的周身火烧火燎,恨不能将年轻而老辣的医生撞死。医生指法越来越细腻,到后来又要打针。肥眼瞅着他把一根锈迹斑斑的长针套在一个擀面杖大小的玻璃管上,吓得喊叫了一声。医生正一正镜框看看她,说:“这也喊?”一边说一边将她的内裤脱下一截。肥忍受着,牙齿不停磕碰。医生手持长针,并不动作,仿佛存心冻她一会儿。他弯腰端量下针的位置,自语说:“我要把你介绍出去——找婆家。”肥一抖:“俺不去,俺妈让俺嫁当村。”医生拍了她一下:“?鲅!”随着那一下拍打,酒精溶液哗哗流下,一支长针猛地插上去。肥嘶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针头在身上颤动,她怀着无限愤怒拔掉了它,掷到了黑夜的泥土上。

是的,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午夜星空明亮,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严寒没有使她畏缩,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气。在从门口到街西碾盘那么短短一段路上,她竟觉得病全好了。万籁俱寂,清风拂面。干草叶儿在光秃秃的街面上滑动。一个大刺猬急急走来,她用脚一碰,它就球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走到碾盘跟前,一只花猫从碾砣上弹起来。坐在上面,四周黑暗里都是活动的东西,小虫跑,小鸟扑棱,还有什么在呼呼喘气。这个活着的夜晚,只有人才是睡着的。她不害怕,在她眼里,那个医生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妈妈一个人蜷曲在西间屋里睡着,花白的头发搭在油黑的枕头上,像扑散的杨树花儿。本来她想看看女儿怎样被年轻的医生治好,就一直伏在门框上。医生转过脸来呵斥道:“多么分散精力!”妈妈的头像小孩子那样一缩,弓着背走开了。她还睡着,她的女儿跑到黑夜中去了。肥抿抿嘴角,唇上又涩又咸。她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瘦弱的妈妈会生下一个胖娃娃?人家都叫她“肥”。父亲胖吗?她不记得了,只听妈妈说那是个倔强的好人,前些年饿死了,精瘦精瘦。她的胖令她百思不解。后来她想起了一句歌词:“阳光雨露,使我们茁壮成长……”阳光在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啊,揭去了人们一层皮。雨露在夜间,走上黑漆漆的小路,露水就打湿了裤脚。其实一切营养都来自食物:瓜干很甜,含丰富淀粉。啊,多白的淀粉,如同我的肌肤。有什么顺着肥的脚背爬上来,肥把脚用力一甩,那东西飞到了远处。等她把脚收回来,却被什么揪住了。

肥那个夜晚被人拉下来,直拉到碾盘下面的空隙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听出那人是个姑娘。——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候还有人出来玩。她安静下来,认出是赶鹦。她说:“真能闹!”赶鹦说:“没想到是你。你晚上也出来啊?”肥一听就明白赶鹦夜间总是出来玩。她差一点喊出声来。赶鹦让她紧紧贴到自己身上。一颗火烫的心撞击着肥,她热得不能自持。赶鹦拉着她钻出碾盘,告诉她,村里一伙年轻人差不多每夜都跑出来玩。“怎么玩呢?”“胡乱玩呗。”她说着四下张望,“不知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去了。走,我领你找他们去——也许他们在哪儿睡着了哩。”赶鹦拉着肥的手,走过村子南边的小沙岗子,又走进小榆树林子。最后赶鹦说:“在大草垛子里!”她估计得不错。她们扒了几下,一些麦草滑落了,露出一个黑深的洞口。两人钻进去,七拐八弯,才听到很多人在笑。赶鹦说:“多热闹,俺!”

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一伙儿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他们打架、在土末里滚动,钻到庄稼深处唱歌,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样闹到午夜,有时干脆迎着鸡鸣回家。夜晚是年轻人自己的,黑影里滋生多少趣事!如果要惩罚谁,最严厉的莫过于拒绝他入伙——让他一个人抽泣……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娃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白天来了,做起活儿满是力气;那些夜晚只知闷头酣睡的人就少不了躁得打架:人们常常看到两个男人没有多少缘由就干起来,像两头公羊,死命地撞,一会儿就流出血来。本来就破的衣服撕成了条条,露出了黑棱棱的筋肉。他们的手像钢钩一样,抓住对方的肩肉一扭,肩就破了。大家不怎么劝阻,只是蹲下来观战。老人们咂着烟杆,长叹一声:“吃下那么多地瓜,烧胃哩。”年轻人的事情早晚也瞒不过老人,他们听着深夜街巷的脚步声就议论起来,都说:“瓜干烧胃哩……”

小村人每年吃掉的瓜干如果堆起来会像一座小山。焦干的地瓜干点燃了,肯定是一座灼人的火山。这么多东西吞进肠胃,热力顺着脉管奔流,又从毛孔里涌出。有时他们还吃一些玉米什么的,化成了劲儿就到田里做活。扬起的镢头把空气击打出声音,刨到冻土上火花四溅,土中的小石子立刻劈为两半。年轻人抖掉棉衣,身上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冒出来。他们不怕寒冷,大笑大叫着干活,有时还跳起来。劳动空隙中他们就在泥土上追逐,翻斤斗,故意粗野地骂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实实打一架,尽情地撕扯。田野上到处是呼喊的声音,远处往往有一个更粗鲁更狂躁的嗓子。如果是秋天,青纱帐生得严密,那么总有人在另一边点上熊熊大火,把青青的玉米和豆棵投进火里。他们吃得肚子胀胀,激动拥抱,用沾满炭灰的嘴巴把对方的脸颊弄脏。秋野上升起一层蓝蓝的烟雾,这是名副其实的炊烟。收工时,大家头顶星星踏上归途,木架子牛车上堆着青绿的庄稼棵,还伏着一些年轻人。开始的时候都懒洋洋的,后来被晚风一吹,两眼又生出光来。他们一纵跳上车沿站立着,放开喉咙呼叫。小村里的狗急急应答,不一会儿,先是一些孩子,接着是一群狗跑出来迎接……

难忘的九月啊,让人流泪流汗的九月啊,我的亲如爹娘的九月啊。肥一闭眼就能嗅到秋野的气息。那些伴着瓜蔓茂长的心事,沉甸甸地盖在泥土上。秋天里谁高兴得一声连一声说起了数来宝?谁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哀号?肥至今记得那匹小红马,记得矮壮憨人遭到不幸的那个下午……那时大家正在歇息,一匹小红马不知怎么跑到田里来——它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又吃奶又吃豆棵,肥肥胖胖,毛色油亮。不少目光投注在它身上,看它在阳光下炫耀。它像个雄性儿郎,健壮漂亮得简直不像?鲅小村的产物。那会儿,憨人痴迷地望着小马,有人按按他的脑门:“你敢跟小马去摔一跤?你不敢!”有哮喘病的憨人一翻白眼,应声站起,一边甩衣服一边往前走。一个人捂着嘴嚷:“快看唻……”喊声未停,憨人已经抱住了小马的脖子。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那儿:一匹鲜红的马上缚了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小伙子死命地扭小马的脖子,努力要将它扳倒。一伙年轻人哎咳哎咳大叫,给憨人加油。只有肥咬着嘴唇,她担心憨人被红色的长腿踢中。小红马一动不动,憨人扭着,骂着:“你妈的,我要你倒唻!你妈的!”小红马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年轻人,喷了一下鼻子。它终于明白了这个有些矮小的青年要干什么,水汪汪的大眼一闪一闪。它又去看一边的几个老人,老人们只顾吸烟,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它的红鬃抖了抖,双耳一颤,用嘴巴碰了碰年轻人头顶。它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是憨人的脏发散出来的。这头发一年也没洗一次,里面有不少土末肥渣,夏天还有一个虫子死在其中。小红马不堪忍受,将头侧向一边。憨人继续踢它的后腿,一阵吭吭声,脸色发紫。他闷足了一股劲,狠命一扭,那条补丁裤子一下裂开了。有人大笑。憨人痛恨交加,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小红马再也不甘受缚,后腿尥起,长嘶一声驰向原野——就在它脱身的一刻,锋利的后蹄甲从憨人鼻孔那儿一闪,憨人的右鼻孔立刻被撕为两半。他啊啊大叫,掩面倒地,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流出。

从此憨人的鼻子就豁了。

这也要怪那个赤脚医生。出事的当天红小兵将他请来,可他一入小村就斜着眼看人,桀骜不驯。他对此次医疗之行极为缺乏热情,只是见到病人才大吃一惊:憨人本来就相貌平平,这会儿鼻子肿得像一杆老式烟斗。憨人从受伤的那一刻就准备忍受巨大痛苦,安安静静看着医生从包里摸出一个弯针、一截线。憨人看看针,觉得小巧可爱;但一转脸看到了粗长的线绳,立刻慌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可以用来缝鼻子。这分明是缝靴子用的。憨人往后挪了两步,医生往前逼近两步。憨人一直背着的手终于触到了门框,就不顾一切夺门而去。医生摘下空空的镜框,汗水顺着双颊流下。后来他对别人讲,这是从他身边跑开的第二个病人。

憨人的伤口久久没有愈合。夜晚,他捂着鼻伤出来玩,跟不安分的年轻伙伴们混在一块儿,沿着院墙飞跑。人多了挤在一堆时,就有人提醒说:“别碰了憨人鼻子。”憨人后来只是个旁观者,一夜又一夜一声不吭,让肥无限同情。她甚至去揽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往前跑。年轻人分堆儿躲藏起来,只等一声呐喊,互相还击。这是小村庄没完没了的节日。肥与憨人待在黑影里,一声不响。有一次肥听见他的喘息声加重了,以为他的病加重了。她伸手去摸他的脑瓜,手被他握住了。接着,他把这又软又热的胳膊缠到自己脖子上,用头拱她的胸脯。肥觉得他像个孩子那么可怜。他的头越拱越紧,最后都要把肥顶倒了。肥说:“憨人,你不能。”憨人点头,却依旧顶她。她重复一遍:“你不能。”憨人不点头了,干脆一下子将她顶倒,然后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住她。憨人两手按在她的胸部,使她又想起赤脚医生那个冰凉的听诊器。她无力地喘息,觉得自己仰卧在一片粉茸茸的梨花瓣上,奇怪的气味使她头晕目眩。没多久,她觉得身上的憨人像碾盘一样沉重,就猛地跃起。憨人手脚忙乱地往前凑,她就打了他一个嘴巴。憨人坐在麦草上,安静如初。

肥对这一掌极为后悔。因为第二天憨人的鼻子又肿起来。他父亲用独轮车推上他,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找一位乡间医生。老医生在方圆四十里享有盛名:下药狠毒,或者祛病,或者干脆将病人毒死,所以治病之前必须立约。幸好憨人有福,一包白色药面撒上去,只让他疼得满地打滚;滚过之后浑身轻松,不久大病痊愈,落下了不小的疤瘌。肥觉得自己欠下了憨人什么,一时又不知如何偿还。她很长时间没搞明白那个夜晚接下去这个沉默的青年会做些什么。她常常想到这儿终止。她想如果把这样的男青年放到家里,关上门吃饭,他也就是自己的男人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灼热,无比幸福。从那时起她不愿和更多的人待在一起玩闹,但又不愿和憨人待在一起。她奔上朦胧的街巷,大脚板儿噗噗踩着地皮。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寂寞而死。她时时觉得憨人令人不能容忍,他算个什么?他算个烦恼人扰乱人的东西。接下去的日子肥无心好好服侍母亲,老要发火。母亲脸上的纹路又深又黑,一动一动地说:“我孩儿咋了?”肥说:“你躺着吧!”母亲真的躺下了。她身下的席子被灰尘和饭粒弄得脏乎乎的,散发出一股邪味。肥在屋里待不住,又跑出了屋子。

肥简直羞于注视神奇的赶鹦:她越长越高,身腰很细,又很丰满。她的眼睛黑亮灼人;唇沟深深,上唇微翘,像是随时都要接受亲吻。她嗓子尖甜,声音总绕着人打旋。她说肥又胖了,肥很痛苦。肥惊羡的恰是对方的苗条、那放射着火力和热情的肉体。赶鹦劝导她说:“你回到大伙儿这边吧,一个人玩不好。”她顺从了,又给拉着手跑开了。她相信赶鹦把成长的秘密也藏在伙伴们中间。她开始和大家一起在月光下奔跑,捂着嘴哧哧地笑,像赶鹦那样一纵一纵地跳,喘得脸色赤红。大家最愿去的地方就是麦草垛子中间那个曲折阔大的洞,有时在里面待一两个小时。黄色的麦草夹在他们之间,每人都变得毛茸茸刺挠挠的。洞子深处又开了两个窗口,平时掩上,白天一掏开洞子就亮堂堂的了。赶鹦暴露在光亮里,像女王一样居于正中,叉开两条长腿。她的睫毛不时掩一下双眸,学会了沉默。辫子不一定握在谁的手里,那个人就在她的背后喘息。也就在这时,肥渐渐觉得有另一个人在注视自己,那目光里掺和了麻醉药,使人不能自持。那双目光从角落里穿射出来,执拗而坚定,蛮横无理。她真想把那个隐藏着的人拖到光亮处,一迭声地质问,让他出丑,让他滚到一边去。他比憨人更有耐性,也更可怕……

同类推荐
  • 喻世明言·贰

    喻世明言·贰

    《喻世明言》主要收集了以宋、元、明三代的民间现实生活为蓝本的故事或话本故事,主题涵盖爱情、婚姻、朋友情义等,展现了当其时的社会百态。其中多数为宋元旧作话本,例如“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少数为明朝拟话本,例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其题材也都和城市生活联系密切,如其中“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谴责了负心男子对爱情的不忠;“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描写了对失身妻子旧情难忘而破镜重圆;“羊角哀舍命全交”、“吴保安弃家赎友”、“范巨卿鸡黍死生交”等则歌颂了不计生死利害而忠于友情的精神;而“杨思温燕山逢故人”、“木绵庵郑虎臣报冤”、“杨八老越国奇逢”则触及了异族入侵、权臣误国等现实政治题材。另外还收录和改编了一些历史传奇故事,例如“晏平仲二桃杀三士”等。
  • 住在隔壁的隐形人

    住在隔壁的隐形人

    一个无心的闯入,搅动一个局,改变了所有命运的走向。张瑾宛如陀螺,旋转飞舞,牵动一个个关系网。11月7日惊雷夜,张瑾坠楼死了,陀螺却并未停止转动。闺蜜、男友、情人、同学……纷纷被卷入其中。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人,面对讯问,各自心怀鬼胎,包庇、怀疑、质问、谎言,阴云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看似牢不可破的情感,却如薄冰般脆弱,这是谁的过错?抽打陀螺的手,究竟在哪里?看似缜密的逻辑,是否能导向真相?只有凶手,才能如作者一般筹划缜密。翻到最后一页,你可以听到杀人者的耳语……
  • 沙狼

    沙狼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现代文明的日新月翼,飞速发展,人的生活与人际关系已经大大地复杂化了。我国的悠久的文明史,特别众多因而显得不无拥挤的人口,悠久的在人际关系上下功夫的文化传统,近百年来社会变迁的频仍与剧烈,近数十年来阶级斗争这一门“主课”的熏陶,以及愈来愈多的人涌向城市,向往城市……所有这些因素,都使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神经紧紧盯着鸽子笼式的楼房间里的人际的亲合与斗争不放。有时候,看完一部又一部的小说,我们甚至于无法想象一下它的主人公们生活在怎样的自然环境中,无法想象他们在与别人的勾心斗角或者爱爱仇仇之外的生存状态。
  • 他的国

    他的国

    《他的国》讲述了一个荒诞而扭曲的故事,亭林镇领导破坏小镇原有的宁静招商引资,开了家印刷厂,排放出有害化学物质使周围动物异常变异,领导又引导居民把变大的动物卖给外地人吃。这个故事里的夸张和超现实像是卡夫卡,讽刺像是晚清小说,那么结合在一起就是部现代的“官场变形记”。使沉重的主题轻松起来的,是韩寒在这部小说里调侃了许多人,例如印刷厂的老板是路金波,导致污染的书是韩寒的《毒》,以及被逼自杀和《走进科学》等社会尴尬,类似数千女孩为郭敬明痛哭流涕的场面让我们读起来会心一笑。
  • 北腔

    北腔

    这是一部既浓墨重彩,又工笔细描,讲述晋商大院生活的作品。作者怀思晋商往昔的辉煌,沉湎于晋商文化的绚丽,着意刻画了几位性情迥异、形象鲜活的女性,如身为毕业于教会学校、气质高雅的京城小姐却委身晋商、希冀一展理财经商抱负的四福晋章昭著;貌美可人、洁身自爱、任情率性的二姨太方之玉;不问世事,只刻意雕琢三寸金莲以取悦夫君的三姨太祖翠玉;而只身从蒙古草原辗转到晋寻父的女孩乌音,以其率真性情成为大院女性中的映日荷花。清廷的覆亡宣告了晋商票号经济的终结,战乱兵燹彻底摧毁了大院女性赖以生存的家园。当清兵穷寇玷污了她们的身心时,不甘凌辱的柔弱女人们,在悲愤激越的梆子腔中完成了生命的绝唱。
热门推荐
  • 长颈鹿不喜思念1

    长颈鹿不喜思念1

    十七岁盛夏的青春暗恋故事,一场恶作剧让青梅竹马既爱不成,也恨不得。所幸,喜欢你的心,一直未变。施喜念与陆景常本是青梅竹马。因胞姐施欢苑的恶作剧,陆景常的弟弟溺水身亡,惊惶之下,施欢苑逃走。施喜念以沉默担下罪名。陆母以死相逼,陆景常表明永远都不会原谅喜念。陆景常深藏着对她的爱,离开了雁南城。而喜念承担着姐姐的罪过,努力帮陆景常收集“自己”的犯罪证据,只为了圆他的复仇梦。可姐姐的恋人郭梓嘉突然出现,他把施喜念当成施欢苑,缠着她,迫使她变成施欢苑,设计着这对年少恋人。年少的执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对彼此的喜欢。
  • 爱上加菲猫

    爱上加菲猫

    超级天才懒少女遇见无敌笑面虎帅哥,于是懒猫改造工程开始!呃,什么时候从超级天才懒少女,变成超级天才****了呢?难道因为那个冰山王子?当冰山遇见阳光,懒猫遇见白马,校园开始上演青春无敌,浪漫缤纷的搞怪少女爱情肥皂剧啦!
  • 逆道

    逆道

    万念俱灰,身心以死。柳暗花明之后,如何让逆斩仙道,且看如何逆战天下群雄,傲视古今。用步步辛酸血泪抒写人生传奇,成为一代宗师。
  • 使徒亡者

    使徒亡者

    当杨诫开始探索世界以后,他发现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这世界有太多的谜团。当他从使徒的阶梯逐渐往上爬升中,人们恐惧他,敬畏他,崇拜他,他是亡者,亦是王者。
  • 绝色魔女

    绝色魔女

    八岁的李瑞雪刚逃下山,就遇到了当时十三岁的龙傲天,他的成熟稳定和温柔体贴,让她信赖和依赖不己,但回报她的却是背叛。八年后再次下山的李瑞雪,再次对他钟情不己,没想到换来的还是背叛。难道神女宫的女子真的只有冷心绝爱才不会被情所伤吗?难道神女宫的女子真的永远无法得到真爱吗?
  • 绝世无双,刃少的倾城宠妻

    绝世无双,刃少的倾城宠妻

    她,完美得令人发指。他,闪亮得令人刺眼。他与她,本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但,一次对白,导致他的离去与她的失忆。几年后,她为逃婚来到中国,以慕家大小姐的身份在中国生活。他与她又相遇了,不错,慕吟杉又再次陷入了他魅力的漩涡,爱上了他。她爱他爱的很深,而他却只是把她当替代品,她,伤了心。刃墨本以为可以放下她,可她毅然离去的背影刺痛了谁的心?“刃墨,你的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定会加倍偿还!”决绝的话语让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惧。那场面成了他最害怕想到的东西。缘尽,情绝。当世家小姐化身成顶级杀手帝国的王,当完美男人渴望爱人的回归。他们会圆满吗?(新人写文,不喜勿喷~~)
  • 凰倾九天:驭灵娇妻不可欺

    凰倾九天:驭灵娇妻不可欺

    大魏明昭皇后除夕夜“自杀”于冷宫之中,得以借驭灵天才沈家女重生,哪知重生之后便遭到契约狐灵的要挟:“你若不解除契约,我便吃了你!”以生为目的的第二世,却被卷入重重危机,“可我,要活下去!”拼尽全力,却还是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命运?不!“今世,我决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 务少的重生娇妻

    务少的重生娇妻

    三年前,秋淼淼和务家大少爷务河晗登记结婚,当夜便丢下新娘远走美国。两年后,秋淼淼参加好友婚礼不幸遇空难香消玉殒。-秋淼淼重生回到登记结婚当天,转头便丢下新郎出逃。务大少爷不怒反笑,只吩咐保镖保护秋淼淼,依旧踏上美国的路程。秋淼淼决定这一世活出自我,活得开心,好好谈一场恋爱,过得幸福快乐。然而远在美国的务大少爷不乐意了,顶着怒火归来,当下就把秋淼淼治得服服帖帖。“淼淼,听说你看上了演太子的那个小白脸?”“对啊怎样”隔天,演员A因耍大牌被某知名导演封杀。后来听说务大少爷宠妻无度,是个标准的妻管严。秋淼淼憋嘴,这哪是妻管严,明明就是个无赖的臭灰狼。【重生+先婚后爱】高甜,无虐。
  • 珠云香

    珠云香

    从小到大我只做一个梦,很奇怪。当我第一次告诉娘亲时,她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上,笑着说我年纪小,思虑太过,才会做梦。“会早生华发的。”娘亲掐了下我的鼻尖,整了整我的衣襟,牵着我去给祖母请安。祖母的院子很大,也很远,要穿过府里的花园的长廊,从西厢这头走到东厢这头。在我的记忆里,每天天还未亮透,娘亲抱着我,母亲的大丫鬟流苏打着灯笼在前面,寂静的长廊里只有嗒嗒嗒走着的声音。清晨在我的印象里朦朦胧胧,用泛黄的纸扎的灯笼在眼前晃啊晃,忽明忽灭。长廊上的柱子沾着水汽,散发着奇怪又好闻的味道,我以为是一种木头的味道。娘亲告诉我,“那是被水汽侵蚀的味道。”
  • 不死神诀

    不死神诀

    我并非不死不灭,只不过你越打我,我受的伤越重,当法诀发挥作用的时候,你们的下场会越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