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问过我:天上的月亮到底是什么?我对他说我不知道,而他竟对此十分意外,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你为什么不知道?
就好像我必须什么都得知道一样。
我明白莱弗的心思,但这是不对的。总有一天,孩子得知道他们的榜样并非无所不能,他们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这一生中,我教导过太多的学生,但从未有一人,能像莱弗那样让我倍受期待。我承认,我讨厌孩子,当那一年我看到我二十几岁的妹妹忙于照顾她那四个刚会走路的崽子时,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生命的喜悦,当时我只是在想——这辈子就这样吧,不用总看着别人。
还在西约联的时候,俄林就希望我能够赶快成家立室,刚认识他时,他才二十岁出头,却已有了一儿一女,我比他大了十二岁,却从未羡慕过他,一心只扑在自己的研究事业之中。一晃间几十年过去了,我遇见了莱弗,我还记得他兜着水果时的无辜表情,那一刻我才终于醒悟:他是我的孩子。
混蛋莱素,该去履行职责了!
我真希望能看着他长大。
这几年间,有时我会梦见自己回到艾弗兰托,还是一名画匠学徒的时候,穿着满是补丁麻布衣服,坐在翠色的麦田中,看着桔色的落日,却画着日出之景,一副一副,反反复复。
我年轻时并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愿成为一名画匠,以此养家糊口。有一次,我以一名画匠学徒的身份去参观一家远近闻名的颜料工坊,没想到,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家颜料工坊以生产一种落日般的桔色矿石颜料而闻名,当我看到工人将两三种与桔色毫不相干的物质在大缸中搅拌加热,最后浮现出一抹桔色时,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这对于一个家族世代务农的年轻人来说自然是不可理喻的,而当我兴致勃勃地询问工人们其中原理时,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虽然如此,但从此之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却发生了转变——我相信,一切司空见惯的现象其背后必定皆有原因。也就是这样,十六岁的我做了一个看似单纯却意义重大的决定,去了当时还未如此受人待见的西约联,当时家中只有我那现在早已过世的姐姐支持着我,想想那时,我还真是有勇气,因无知而产生了勇气。
一个穷小子凭借求知的渴望便能有如此成就,这并不稀奇,我想这是极大的幸运,也是历史的必然——此刻,所有真理都呼之欲出,而我则是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之上。如今,我能为莱弗做的,或许也是在弥补我曾经缺失之事,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谦逊知礼之人,希望他能够理性而持怀疑地看待一切。曾经的我还虔诚地相信,一切皆神创神选,直到进入西约联后,我才逐渐意识到,要证明神的存在与否实在过于困难。
世界对于寿命短暂的人类来说,所展露的仍是冰山一角,我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再继续探寻这样一个世界,有些过于吃力了。
或许我过于理想化,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但我依然相信,人类的强盛并非是因为智慧,而是因为学识积累和代代传承。人会不会有来世其实并不重要,毕竟,把希望寄托于来世,不如寄托于后世之人更为可靠。
愿我的孩子、我的学生和我的朋友在他们的领域里都能够成为佼佼者。
——SII1110年,9月,莱素温德。
“快下来,布林!开工了。”一脸胡茬的男子抬起头,从窗户朝着楼下张望,他应了一声,合上笔记本,将其塞进了抽屉,出了房间,从走廊直下二楼,楼下是一个宽阔的工作间,学徒们正在忙碌着,随着布林从过道处走过,他们依次朝他问好,语气恭敬。
晨光从窗户中直射进来,他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上随着大船而群起的灰色海鸟。
这里是新大陆,殖民者又称其为“霍拉梅”,意为英雄诞生的地方。
工坊老板名叫麦班,是个不太起眼的中年人,他穿着蓝色的连体工装,留着黑色平头,高颧骨,面色红润,一说起话来振聋发聩。见到布林走来,便将一张图纸放在了桌子上。
“看看这个。”他说。
布林拿起图纸,思忖了一会,然后皱起了眉,他说:“这真的还算是透镜吗?”
“谁知道呢。”麦班手指敲击着桌板,浑身透着活力,他说:“能做吗?”
“或许能。”布林盯着图纸,头也不抬,问道:“谁送来的,干什么用?”
“猎人工会,或许是想弄出什么新武器。”说到这里,麦班绕过桌子,走到布林身前,搂着他的肩膀,伸出几根手指,神秘兮兮地说:“他们出这个数。”
“五千?”
“再加两个零。”
布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图纸卷了起来,说道:“能做。”
说完,他就带着图纸,快步回了二楼。
麦班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霍拉梅南部海岸仍在蓬勃发展。SII997年,吉兰国的奥凯爵士乘坐当地人的兽皮伐绕着整个大陆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测绘工作,最终得出结论——新大陆的面积堪比羽地。
这里资源丰富,有着许多羽地人从未见过的动植物,而魔能生物更是行走的黄金,这也催生了霍拉梅猎人工会的诞生、以及维持了四十多年的猎金潮。生活在霍拉梅大陆的主要人种为雪莫人和特特莱人,羽地殖民者的到来不仅影响着魔能生物,也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未见过的复合魔法、未经历过的传染病,以及作为奴隶而被送上船。一个世纪后的现在,部分羽地人在这里定居,原住民部族的生活圈仍在缩小,他们偷袭破坏羽地人的铁路和工厂,而羽地人也未停止屠杀。无数公司在这里兴建,吸引着无数年轻人跨海而来,这里遍地黄金,每个人都相信这里将会成为一个新的自由乐园。
“说吧。”一名高个子男生被少女揪住了衣领,按在了墙上,他胸前的制服有一大片烧焦的痕迹,少女力气不大,但他显然是被吓得呆住了。
“我……”男生结结巴巴地说:“是误会。”
“交出来。”少女摊开一只手,语气冰冷。
男生点了点头,从口袋中拿出两枚银币,放在她手上。
少女挑了挑眉,仍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我只拿了两枚……”男生解释。
“全部。”少女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太过分了!”男生有些恼羞成怒。
一束火焰从他的衣领上燃起,男生惊慌失措地拍打着。
“好吧,我都给!”
最终,少女拿着三枚银币、两枚金币走向一旁十来岁的少年,将这些钱塞进了他的外套口袋。
“安狄拉,克林恩会不会回头找人报复我啊?”少年抱着安狄拉的胳膊,看到身后那男生正一脸怨毒地瞪着她们。
“随便他。”安狄拉淡淡地说。
“可是……”
“米拉,你想学这个吗?”安狄拉伸出手,手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火环。
米拉点点头。
“我一会儿就教你,记住,谁欺负你就烧谁衣服。”她拎起地上的书包,带着米拉走远了。
新哈坦学院坐落于霍拉梅南海岸的琉璃城,只招收羽地人,从6岁至18岁均可入学,虽然这里教育资源相当缺乏,却也聊胜于无。
麦班大叔的工坊位于琉璃城的郊区,一条运送石英石和金属矿的铁路从城市北部贯通至港口,每天下午,安狄拉都会带着米拉乘坐一趟固定车次的火车回家。火车平均时速可以达25公里,比起马车自然要快上许多,在安狄拉他们看来,算得上是风驰电掣了。这段铁路于前年竣工通车,是世界上第一段正式投入商用的轨道运输线,火车的诞生是琉璃城人最自豪的事。然而,火车的心脏——内启式自动机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被发明,当时却被称为“吞钱陀螺”——内启机需魔能结晶供能,且需将魔能结晶制成1000目以上的晶尘才能发挥最大效率,这在当时来说,无论是魔能结晶的获取、加工或是保存手段皆无法合乎要求,无法投入大规模使用。这种窘境直到十几年前才被打破,因为风轮元素动力公司在那一年提纯并制造出了人工魔能结晶。
或许那个给芙洛讲故事的老佣兵还不知道,在新大陆,魔能猎人已经成为历史,羽地人真的从中研究出了成果。
回到工坊,麦班急忙拦住了想要上楼的安狄拉,他说:“大小姐,布林这次接了个大活,别去打扰他了吧。”
“用不着你管,关心下你的儿子。”安狄拉将米拉推到麦班身前。
“哈哈哈,男孩子受点苦头不算什么。”麦班的笑声震得安狄拉耳朵嗡嗡作响,他捏了捏米拉的脸,俯下身问道:“怎么样,你姐姐把他揍飞了没有?”
米拉点了点头,将口袋中的几枚货币掏了出来。安狄拉按住了他,说:“那是你自己的,别给他。”
“留着吧,儿子。”看到那两枚金币,麦班朝安狄拉竖起了拇指。
安狄拉上了二楼,看了眼正对的房门,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枚钥匙,打开了门。
布林此时正专心地雕刻蜡模。
安狄拉看到工作台上的酒瓶,便拿过布林身旁的杯子倒了少许,是没见过的棕色液体。她喝了一口,然后吐了。
布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她一眼。
“这酒是坏了吧?”她放下杯子,又吐了口唾沫。
“是麦班带来的,听说是艾戈伦瑟的特产,啤酒。”
“一点都不好喝,又苦又酸。”
布林没有搭话,认真地雕刻着蜡模。
“费恩,其实……你会魔法吧?”安狄拉突然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布林头也不回地说。
“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阿格丝号来的时候,你手上的光。”
“所以你那时候已经醒了?为什么现在又提起来?”布林叹了口气,将蜡模扔在一旁。
“你虽然和我说清楚了芙洛的事,但你还是一个迷。”安狄拉坐在工作台上,俯视着他,昏黄的光线下,布林能看到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她长大了。
“我有什么迷。”布林低下头,给自己倒了杯啤酒。
“你说过平民难当。”安狄拉说:“那是不是说你以前不是平民?”
布林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以前的事就别提了,权当没发生过。”
“你能忘,我可忘不了。”安狄拉突然就生起气来,她跳下桌子,摔门而去,临走前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手中酒杯中的酒水晃了出来。
布林叹了口气,默默地从抽屉中拿出毛巾,按在被打湿的裤子上。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突然怒吼了一声,举起摔得粉碎,随后是酒瓶、刻刀、蜡模,似乎是要将工作台上的物品全部清空。
门打开了,麦班探着脑袋,看到地板上满目狼藉,便惊住了,在他看来,这对兄妹的脾气都有些反复无常。
“布林?你们……吵架了?”麦班踮着脚走了进来,像是怕踩到了玻璃碴子。
布林抱着脑袋,摇了摇头。
“那是……做不出来?”麦班发现了地上摔碎的蜡模。
“抱歉,麦班,我可能得走了。”布林的语气很平静。
“去哪?”麦班有些慌了,“你觉得钱不够?我可以再……”
“不,麦班,你对我已经很够意思了。”布林叹着气,“但我就是个灾星,受不了别人的恩。”
“怎么会呢?”
“帮我照顾好安狄拉。”布林站了起来,按着麦班的肩膀,让他吓了一跳。布林的眼睛满是血色:“我会帮你完成这份单子,然后就离开,我的钱你替我保管,等到她学业完成……”
“你发的什么疯!”麦班的声音不像以往那样响亮,此刻反倒是苦口婆心起来,他说:“冷静一下,你觉得你走了安狄拉还会想着留下来吗?她肯定会去找你,我不知道你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得出她一直都很关心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轻,年轻人。”
劝了一阵子,布林终于不那么激动了,他抿了抿嘴,又重新坐回了椅子。
有时,人活得就是这样没有尊严。你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脾气,最终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卖力,被生活囚禁在牢笼里,对现状毫无帮助。
麦班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去叫个人上来打扫一下,给你拿套新工具,别再想那么多了。”
布林点点头,将揉成一团的图纸从地上捡了起来,慢慢捋平。
麦班走出房门,却看到安狄拉正倚着走廊的墙壁,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