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发现莱弗那不同常人之处是在他七岁的那一年,也就是我收留他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就这样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莱素伸出右手比划着,他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震颤,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时间又回到了那一年,他瞄了窗外一眼,接着说:“那时候小家伙可不大喜欢我,哪像现在这样缠人。”
“您摸了小家伙的头,然后呢?”费恩有些着急,不免开口提醒到。
“对对,当时我摸了他的头,却意外发现他的额骨后侧和常人不太一样,上面多了两条突出来的脊状轮廓。”莱素用手比划了一下,但费恩没有看明白,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那形状很对称,肯定不是什么颅骨畸形,后来我大致测绘了他的颅骨轮廓,寄给了一位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朋友,只说这是自己在某个山洞里捡到的,想请他辨识一下,你猜他怎么说?”
莱素说到这里,双眼放光,仿佛是在谈论某个不为人知的研究成果一般。
“怎么说的?”
“他说,这种头骨很奇特,他在灰蛾海附近的陆棚见过,那里有个前纪元的骸骨坑,或许是什么古人类的化石,他猜测这种古人类的头顶应该长着犄角什么的,不过他还并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想让我把那块头骨寄给他。”
听到这里,费恩耸了耸肩。
“你看是吧?我哪有什么头骨?”莱素摊开双手,“于是我只好回信给他说,那堆骨头已经被扔掉了,结果他还埋怨了我一顿,说我抠门。”
老头子咧嘴一笑,想要继续说下去,可下一刻却止不住咳嗽了起来,费恩赶忙走上前去,轻拍着他的背部来缓解他的痛苦。在来满风镇之前,莱素的肺就不太好,他在研究室里做实验、磨制镜片,一直接触那些粉末和药水,长此以往,就留下了病根。
“时间也差不多了。”莱素看了眼窗外消褪的余晖,叹了口气。
“莱弗,你应该体谅一下老爷。”女佣人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得轻巧。”莱弗坐在床边,看着女佣人拿来的衣服,明显十分不悦。
“又不是第一次。”女佣人说,“前几年你在‘乘凉会’上不是也穿过吗?是你几岁来着?”
“11岁。”莱弗嘟哝着,“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说什么呢。”女佣人笑了起来,“这才过了几年,你觉得你长大了?”
“不是,他们会嘲笑我的。”
“谁?”女佣人饶有兴趣地问。
“格伦、莫尔特那群家伙,有一回我和科伊耳打了一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女佣人打断了莱弗的诉苦,“这次费恩会带你出去逛逛,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为什么非得这样?”莱弗皱着眉头问。
“我也不清楚,这是老爷的安排,他向来都是对的,你不是一直都听他的话吗?”
“可是这次……”莱弗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床上的那套衣服。
一件白色的纱裙,灯笼裤,长筒袜,有着花边的宽沿毡帽,以及一双高帮黑色短靴。
莱弗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床上。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吗?又不想去了?”女佣人说。
“但我想出去又不是为了让别人笑话。”莱弗反驳道。
“不会的,外面也没人认识你,还记得乘凉会那次吗,邻村的小伙子甚至都打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被他们笑话!”对此,莱弗有些恼火。
“莱弗,老爷从来不会让你出那么远的门。”女佣人说,“我从二十几年前就在这里照顾他,如果他不是有什么困扰,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知道,莱素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莱弗说,“所以他也要把你支开,但现在他那么老,这样又有谁来照顾他?”
“呀,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少爷。”女佣人冷不防将手伸向他的腰部,咯吱了起来,然后说道:“你以为一直以来都是谁在照顾你?”
“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莱弗躲过了女佣人有些粗糙的手。
“他自有分寸。”女佣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吧,别磨蹭了,我帮你换衣服。”
“不用你,我自己能换。”看着床上的衣服,莱弗的脸颊有些发热。
“你当然不行,女孩子的衣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所以你就会吗?但我从没见过你穿这种衣服。”莱弗有些疑惑。
“小少爷,你这话可真伤人。”女佣人捏了捏他的脸蛋,皲裂的手指蹭得他有些难受,“我也有年轻的时候,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女孩,都有些羡慕你了,那时我都没见过这种漂亮衣服。”
“那这些你来穿吧。”
“少废话!”女佣人似乎有些失去耐心了,她一把按住莱弗,将他的上衣脱了下来。
大厅里,照明纹印没有被激活,只有金月的光辉从大窗上泻进房间中,今晚是盈月,地板上泛着迷幻般的光辉。一连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女佣人拉着莱弗的小手,从三楼卧室向楼下走去。
门口站着莱素和费恩,他们正在小声交谈着什么,察觉到莱弗的到来,两人便一起进入大厅。
莱弗戴着那顶系着红色纱带的宽沿毡帽,一身白裙,他还没有适应脚上的皮靴,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十分小心。
“嘿,大小姐。”费恩打趣道。
莱弗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了下去。
“我们走吧。”费恩从女佣人手中接过行李,另一只手拉住莱弗。
“莱素,你真的没事吗?”莱弗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不用担心。”莱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说道:“出了门后就按照我说的做,在外面要听费恩的话。”
月光之下,莱弗看不清莱素的脸,他就这样仰着头看着,直到莱素弯下身子,用袖子擦拭着他止不住流下的泪。
“走吧。”费恩倒是出奇地冷漠,他对莱弗说道:“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两人出了门,莱弗回头看了莱素一眼,少年的脸庞恬静美丽,他朝莱素和女佣人挥了挥手,然后与费恩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或许没有离开太远,但现在已经无人能够察觉到他们了,这就是小家伙的神秘能力之一。
“我去闩上大门。”女佣人说着,就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间。
莱素走上楼梯台阶,他停在了二楼,随后想了想,又缓步走上三楼,去了莱弗的小卧室。
他伸出手,书桌上的蜡烛台就凭空窜出火苗,照亮了整个小屋子。这是一间阁楼,斜向的天花板上搭着几条木板长架子,放着莱弗的玩物以及从镇上集市买下来的手工艺品,其中一件还是今天刚买回来的。地板上堆着一撮黑色头发,是女佣人给莱弗修理发型时留下来的,还未清理,莱素跨了过去。
他坐在莱弗卧室的床上,望着烛台跳动的火苗。
“呦!”闯进门的女佣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
“没事,你收拾吧。”莱素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离开了房间。
镇子之外的土路边,打着小盹的车夫察觉到马车的晃动,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起了缰绳。
“乔,我们走吧。”身后传来细不可察的声音。
马车朝着村外驶去,树林掩盖了他们的行踪,林中的虫鸣蛙叫声此起彼伏,莱弗显出自己的身影,他此时正抱着帽子,从车厢里探出头,向着镇子的方向张望,月光之下是一片醒目的白色屋顶,以及一条波光粼粼的银色河流,随着马车的离去,它们渐渐堆叠着,融为一团,然后消失在山林的另一端。
“你以后要以芙洛自称,说起来这本就是你的名字。”费恩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是夫洛。”莱弗纠正道。
“行了,你那点小自尊。”费恩碰了碰他的肩膀,“别人问你,你就说你叫‘芙洛希弗’,是我的妹妹,知道了吗?”
“芙洛”低着头,没有搭理他。
“知道了吗?妹妹……”
“别说了!”少女打扮的少年一把推开坐在一旁的费恩,“你叫我芙洛可以,别叫妹妹,太难为情了。”
“好吧。”费恩又重新坐回了芙洛身边,他感叹道:“如果我真有一个像你这样妹妹就好了……还有,自信点,如果你不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没人会怀疑你是女孩。”
“这有什么自不自信的?还有,为什么非要这么做?”芙洛问。
“有人在找你,莱素也和你说过吧?”
“我知道,但是——连莱素都对付不了他们吗?”
“他年纪大了,胳膊腿儿很脆,不能再动手动脚了,所以才要想别的法子,你想,只要把你打扮成女孩……想必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我们。”
“所以我要穿多久?”芙洛说着,便将两只鞋子脱了下来,扔到一旁。
“莱素说只要我们觉得安全了就行,那至少得等到我们出了西陆以后。”
“西陆?”
“就是羽地啊,羽地是旧时代的说法,现在都叫西陆——西大陆。”
“要离开羽地,那又是多久?”
“我想想……”费恩看着他,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说道:“至少半年吧。”
“真是……好极了。”芙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狠狠地踩了费恩一脚,却发现自己没穿鞋子。
“淑女一些。”说着,费恩从口袋中掏出那枚银色怀表,挂在芙洛胸前,他借着月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说道:“不错,比之前顺眼多了。”
不出意料,他又挨了一顿不痛不痒的拳脚。
随着马车逐渐远离满风镇,费恩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芙洛用了能力,同时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身心疲惫的他终于沉沉睡去。
费恩从箱子中拿出两小瓶蜂蜜酒,跨出车厢,他将其中一瓶递给了正在驾车的乔。
“谢了,费恩。温德老爷给莱弗准备的替换衣物装在后面的皮箱里,你看到了吗?”正在驾驶马车的乔问道。
“看到了。”
“哈哈,这又让我想起以前的事。”
“怎么说?”
“记得有一年乘凉会,有人问阿来法利夫人,今年我们狂欢的女主角是谁?那时莱弗正与孩子们在场地周围疯闹,他一跃跳上正在布置的舞台,吸引了夫人的注意,她看到莱弗长得俊俏,于是就高兴地说‘就他了’。夫人多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惹得众人轰然大笑,后来几个年轻人还真的把莱弗叫了过来,问夫人是否可以给他量尺码,夫人笑着点头同意,于是姑娘们当晚就给他做了狂欢礼服……费恩,你知道狂欢礼服吧?”
“好像是什么裙子?”费恩接过话茬,只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对,就是那种花哨的裙子,但每年都有不同的配色,莱弗那一年是黄白两色,非常耀眼。”乔对此津津乐道:“你没看到莱弗后来穿上裙子的反应,阿来法利夫人亲自给他化了妆,他动都没敢动一下。狂欢当晚有几个外乡人还夸他漂亮,他竟然都没有反驳。”
“他本来就漂亮。”费恩喝着酒说。
“说是这么说,但我猜莱弗肯定不乐意别人这么夸他,如果别人这么说我,我会觉得特别别扭。”
“得了吧,谁会那么说?那他该去治治眼睛了。”费恩被乔逗乐了,他揶揄道:“乔,你还不明白吗,至今没有姑娘看中你的原因?”
“谁说没有!”乔听到费恩的话便有些激动,他挺直了腰,“沙第托老头还说要把他小女儿许配给我。”
“是吗。”费恩拍了拍乔的肩膀,“那你可别吓坏了她。”
“别瞎说……”
两人越聊越起劲,费恩仿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临近天亮的时候,乔劝他去车厢睡一觉,而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顺着大道跨越了临近的一个小城。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乔的语气有些伤感:“真希望还能再碰见你们。”
“保重。”费恩故作轻松地朝他挥了挥手。
“我们也走吧。”
看着马车逐渐驶远,费恩拎起两个皮箱子,有些吃力地朝城中走去,芙洛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躲开路上还未干涸的水洼。
几个少年从街巷窜出,穿着不太合身的学校制服,嬉闹着从两人身旁跑过,两个男孩注意到一旁的芙洛,便朝他做起了鬼脸,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就已消失在街巷的另一端。
“想吃点什么?”费恩停下脚步问。
芙洛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街巷拐角。
费恩叹了口气,他看着芙洛,然后将左手拎着的小号箱子递到了他身前。
“帮我分担一个?不太沉,都是你的衣服。”他问,“怎么样,能抬得动吗?”
芙洛双手抱起箱子,朝费恩点了点头。
“小心地面,弄脏衣服就不太好了。”费恩笑着扶正了芙洛的帽子,便再次迈开步子,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一间小餐馆走去。
今天是旬末第三天,依旧是一个凉爽的清晨。远处山岭间的太阳刚刚升起,雀鸟藏在城中枝叶繁茂的大树间,叫声此起彼伏连交相呼应。不远处,一个银发老人正坐在商铺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手持一支陶制烟袋,他侧着头,眯起眼睛,一缕缕的青色烟团徐徐上升,再被晨风吹散。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店铺大多还未开张,费恩准备在这里停留片刻,并寻找能够去往大餮城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