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状甲壳正在下沉,隆隆的水声逐渐在男子的耳畔放大。他回过头,看到月光下那一大片发黑的血迹,他竟然动摇了。
硫银岛,雅方图。
艾土派与天火派依旧剑拔弩张,而教会执行部却依旧没有任何调解的意向。
当安眠都莱被教会紧急召回时,他正在东大陆执行任务。
硫银岛位于东大陆以南海域,地处南部银海,自从大战结束后,落败者便蛰伏于此。教众们在这里开垦土地,过着清苦日子,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仍相信雅方图会有复兴的那一天。
当摆渡船驶入迷雾时,安眠披上了黑色的教团披风。从外海进入银海后,海浪不再翻腾,一切寂静无声,就连温度也开始骤降,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迷雾笼罩着这片海域,罗盘无法使用,若是某些鲁莽的航海者闯入这里,他们将很难原路返回——即便是雅方图的教众,他们在穿越这片银色海域时,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充满敬畏。
一片深灰轮廓在雾中显现,硫银岛就在前方,摆渡人将船停靠在岸边。
安眠走下船只,心情糟透了。
雅方图最后只会覆灭在自己人手上。他心想。
也松教宗于两年前溘逝,随后便是破除派成员的武力夺权——将近一半的教会高层被处决,一时间教团内人心惶惶。最后是教会执行部结束了这场闹剧,安眠还在其中客串了刽子手的角色,至此之后,破除派就不复存在了。一系列的动乱过后,原本颓败的雅方图如今更加奄奄一息,而教团的明争暗斗却永无休止,他们就好像就从来不知道团结为何物。
一条卵石路从海岸延伸至海岛丛林之中,从外部进入教廷的通路只此一条。安眠从儿时起便无数次经过这条小路,并企盼着硫银岛以外的世界。他向摆渡人告别,脱下了靴子,踩在这冰冷光滑的石子路上,缓步走向硫银岛深处。
与海岛外部的茂密丛林不同,岛民们在山脚下生活劳作,这里靠近一座活火山口,附近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只要种上合适的作物,就会得到丰厚收成——这里种的最多的就是马铃薯和玉米。但这并不代表这样就可以自给自足:教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人去往东大陆换取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布料和铁器,再顺便带回一些实时消息。
进入海岛中部,雾气渐消,出了密林,则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田野,乡野小路零散分布其中,山脚下散落着三三两两的简陋屋棚。
雅方图本部隐藏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直到近几十年才修筑了一条石阶路,曾经的这里没有任何标识。走入洞口,虽没有照明设施,却通透明亮——几百年间,山洞墙壁已经被摸得如同镜子一般锃亮。
人们习惯称这里为“庇护所”。
向内行进二十米左右,第一个照明纹印刻在头顶的承重横梁上,映照出三个洞口,洞穴修得四四方方,每个洞口又通向若干个洞口,每个洞穴有着不同的用途。左侧是通往下层教众的休息区,中间是通往中层的教会正厅以及议事厅,右侧则是通向上层的藏书区,藏书区通风良好,收藏着大量古旧的草纸文献。
在雅方图教会内部,安眠都莱最敬佩的人是番刃英克斯,至少曾经是。
当安眠进入议事厅时,会议已经进行到了一半。议事厅的空间大得出奇,半圆形的穹顶刻着无数连锁照明纹印,纹印中镶嵌着各色玻璃,宛若将绽放中的七彩玫瑰。玻璃因年久失修,部分已经破损,但整体看上去仍旧十分壮观。
“安眠都莱执行长,雅方图的……刽子手先生。”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艾土派的琉提思尚文长老——没落后,雅方图就改称这些名义上的主教为长老了——他穿着一身黑衣红领的袍子,戴着一顶金色的方帽,一脸戏谑地看着安眠。
对于“刽子手”这个称呼,安眠心中恼火。他行了一个半跪礼,目光越过这名愚蠢的秃顶老头儿,冲着台上另一位名为林诺隐的中年人说道:“安眠都莱回应您的召唤。”
“好,都莱执……执行长。”林诺磕磕巴巴地说。
琉提思回头怒视了一眼林诺,这位矮小的中年人闭起了嘴,打了一个哆嗦。
大概一年半前,教会执行部控制了雅方图的动乱,就在这个时段,综廷派的林诺糊里糊涂地成了代理教宗。这个可怜虫成了教会高层间互相攻击的靶子、出气筒,或许再过不久,这场斗争就会彻底结束,而林诺的结局也不难想象,安眠只能同情他。
安眠将目光移至长桌右侧、一名有着灰白长发的老人身上,老人深邃的眼窝中有一对淡蓝色的眸子,他双手十指交叉平放在桌面上,手指上的几枚大号宝石戒指反射着各色的光彩,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眠。
“安眠。”两人目光相接,老人一直保持着雕像般的姿势。
“属下在。”
“这是一次紧急任务,你要带着黑石。”
安眠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老人。
“去除掉一个白尾族人。”
“记得把她的首级带回来!”琉提思冷笑着说。
“闭嘴!”老人厌恶地冲着琉提思吼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那声音震耳欲聋,琉提思耷拉着脸,终于不说话了。
“你只要确保她确实死了,尸体无所谓。”老人面无表情地说:“就像以前一样,这就足够了。”
琉提思的眼珠子来回转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会议依旧在进行,安眠退到了会议厅门廊之外,门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看着安眠走远,眼中带着敬畏的神情。
会议结束得很快,一众人从会议厅陆续而出,但老人却依旧没有现身。又过了几分钟,林诺隐出现了,这个有些微胖的男人神色僵硬地与安眠打了个招呼,便灰溜溜地去了下层。
老人是最后走出会议厅的人,安眠看到他后先是鞠了一躬。
“欢迎回来。”老人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走在前面,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斗,用嵌着纹印的火引子烫燃了其中塞得严严实实的烟丝。
烟雾从他宽大的肩膀两侧溢向身后,安眠跟着他,洞穴里回荡着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自从内乱发生之后,老人就一直住在庇护所外山脚下的一间石屋中。
“我知道你一定在质疑我最近所做的事,都莱。”
“抱歉,英克斯先生。”
两人正走到洞口,老人停下脚步,转过了身,他说:“我并没有责怪你,别这么生分。”
番刃英克斯宽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整个出口,他吐出一口烟,烟雾混进他身后的阳光,如同烧灼的白磷一般刺眼。
安眠跟着番刃英克斯回到了他的住处。
“莉儿!”番刃一边开门,一边叫着他女儿的名字。
进了院子,门廊的阴影下放着几篮蔬菜和作物——来自附近居民的赠予。
“哦,她去她外祖母家了,我这记性……”番刃拍了拍脑袋,将大衣随手扔到卧室的木板床上。
两人坐在外厅,安眠右手边挨着黄泥灶台,脚底下踩着干柴和炭灰的碎屑。番刃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手里擎着一只形状滑稽的小陶罐,里面装的是会议前泡制的药茶。
“现在是特殊时期,每个人都想捅别人一刀,从来不计后果。”番刃端起陶罐咕咚了一口,他皱起眉毛,仿佛是喝了什么陈年烈酒。
“教会执行部——我们是监督人,恪守教会原则。”番刃继续说道:“而这弹丸大的岛,什么阴谋都不缺,他们也不过只是在争做一个没落教会的领袖。”
“因为他们认为教会里埋藏着一种事物,能改变世界。”安眠说。
“是啊。”番刃放下陶罐,目光穿过厅门望向远处,随后说道:“但世界一直在变,他们想改变什么?嗯……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还原世界格局。”
说完,番刃目光移向门外。
“能和我说说这次的任务吗?”安眠问道。
“当然,这次的任务很重要,和以往不同。”番刃说,“本来,天火派一直在寻找这个幼年的白尾族人,但一直没有找到,后来发现她是被扮成男孩养大的,所以才能逃脱教会的追捕,天火派能够找到她也是个意外。”
“那么为什么是琉提思在指挥这件事?”
“天火派的度林本想隐瞒这件事,但他那边似乎是出了内鬼,琉提思得知这事后,就拖住了度林,派归暮者去猎杀那个女孩了。”
“度林想要保住她?为什么?”安眠有些不解。
“这件事我不是很清楚,度林也无法说出自己的理由,所以在后来的表决中,教会长老们都同意除掉她,就像以前一样。”
“那为什么要动用黑石,她很棘手吗?”
“是很棘手。”番刃哼了一声,“白袍们被她耍得团团转。”
“怎么回事?”
“据白袍们说,她会隐身,速度也很快,有人甚至还被她挠瞎了眼睛。”
“那确实厉害。”安眠皱起了眉,发起了愣。番刃笑了笑,知道他已经开始思考对策了。
“如果让她成长起来……”番刃摇了摇头,“难以想象。”
“既然要动用黑石,那具体要怎么实施?”
“他们的目的地推断是东大陆,艾土派的人一直都在监视他们,只要上了船,她也就跑不掉了,至于计划怎么制定,你心里有数。”
“好。”安眠应了一句,站起身。
“安眠,如果你能在羽地碰到度林,可以和他谈谈,说不定他能对你说出实话。”
“您觉得……”安眠不太理解番刃的意思。
“我们对白尾族了解的并不深,他或许有自己的用意。”番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朝他勾了勾手。
安眠狐疑地凑近了番刃。
“听着,小鬼。”番刃用手肘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说道:“如果度林能说服你,你就和他一起行动。我猜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脱离教会的控制,而你——”
番刃没有继续说下去。
安眠对此十分意外,他没想到番刃竟然在怂恿他脱离教会。
“保重,安眠。”番刃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送出了门,又说道:“不论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弟子。”
安眠朝他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但直到现在,安眠还是没能找到度林的行踪。
事发一天后,阿格丝号客船上,费恩、安狄拉与部分获救船员坐在拥挤的甲板上,等待着水手分发毛毯与食物。
六十几名船员中,只有二十几名获救。
阿格丝号的一些水手们仍然守在船舷两侧,手中持着长棍和网子,准备随时捞取出现在海上的物资,有时是酒桶、腌肉,有时是装着香料的罐子,咚狄号的货物中还有一部分是贵重的染料,但似乎早已沉入海底。
“抱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费恩头顶传来。
费恩肩膀抖了一抖,他缓缓抬起头,看到陶斯船长站在他的面前,他满脸都是淤青,手里捏着一个金属酒壶,满身的酒气。他说:“先生,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我指挥不当,请节哀。”
费恩心中自是羞愧难当,他张着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陶斯船长朝他鞠了一躬,涣散的双眼满是疲惫,他转过身,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地灌着酒。
“嘿,船长,别喝了,这些东西上岸了还能值几个钱呢!”有人对他说。
陶斯只是摆了摆手,甚至没看那人一眼,就离开了。
“芙洛真的……死了吗?”安狄拉坐在费恩身旁,双手紧紧地攥着费恩的右手。
“我不知道。”费恩低着头,似乎吐出这几个字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那天晚上……你不害怕吗?”安狄拉一想起当时的情况,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费恩缓缓抽出手,搂住了安狄拉的肩膀。
“但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甚至还救了我。”
“那小子本来就不平凡。”费恩叹了口气,“我现在没脸回去见他爷爷了。”
“什么小子?”安狄拉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安狄拉,你想回家吗?”费恩问。
“不。”安狄拉回答。
“平民可不好当啊。”费恩苦笑了一声。
当晚,生还者们暂时被安排在阿格丝号的客房走廊里,老幼和伤者们被优先分配了床铺,安狄拉不想离开费恩,于是两人也在走廊中睡了一宿,很多人心中依旧残留着对于前一晚事件的恐惧,包括安狄拉,这场灾难将会载入航海史册,但其中的缘由与真相,或许只有费恩才明白。
第二天清晨,费恩听到了船上水手们的交谈,听说陶斯船长昨晚掉进了海里,捞起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等天亮人就咽了气。他自从获救起就一直喝得醉醺醺的,至于究竟是失足还是寻死,恐怕已无人知晓了——当人们这样想时,事情却又迎来了反转,几天后,水手们在那批抢救出来的大陶罐中发现了一些猫腻:香料下层垫着一块薄板,而薄板之下藏着一些灰色块状物,名为“冰灰脂”,这些块状物是由冬葫芦的汁液凝固而成,瘾君子的最爱。这种藏匿手段自然瞒不过东大陆港口官员的审查,但如果在一些小港口有内应,那就另说了。这件事让咚狄号的生还者们惶恐不安,或许这些水手们仍有知情者,但现在显然无人想去追究。而阿格丝的水手们也有些手足无措,罐中的冰灰脂数量之多,价格之高,足以买得下十艘阿格丝号,而另一方面,却又可以把一整船人都送上绞刑架。最后,阿格丝号的船长出面了,命令手下将所有货物都倾倒入海中,再连同罐子一起丢入大海。其间,一名水手不慎吸入了一些冰灰脂粉末,竟原地呆愣愣地傻笑了起来,鼻涕和泪水流得满身都是,船长这才如梦初醒,急忙令人将剩余未处理的罐子直接抛入海中。
事后,人们却又思考着另一个结局:如果当时他们没有发现那些冰灰脂呢?
“陶斯可真是个混蛋,混蛋到家了。”阿格丝号的船长表面一笑而过,实际却仍后怕不已——如果这些东西上了岸,那就百口莫辩了。
救援咚狄号事件的整个始末似乎都是如此离奇,虽然有些麻烦,却也给阿格丝的船员们带来了不少乐子,这是枯燥旅程中不可多得的消遣,也将成为他们日后压轴级的酒后谈资。
冬季的海浪裹挟着寒潮向着东大陆滚滚而来,一片黑色羽毛浮在水面上,慢悠悠地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