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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或跃在渊

第十一回或跃在渊

或跃在渊,无咎。

——《易?乾》

本意:龙会根据情况,有时飞上天空,有时潜在水底,从而身体不会有什么毛病。

比喻:做人做事要学会根据形势的需要而进退,就不会发生错误。

且说,陈子升携着樱桃回到了回龙窝堪舆馆的院中,将她掷在地上,喝道:“跪起来!”樱桃曾未见主人如此生气,心里不免怕了,连忙跪了起来。陈子升取过托盘,叫她举在头顶,上至茶杯一盏,慢慢地将沸水添至杯满,厉声道:“你端稳了,若洒出一滴,今晚的晚饭就别吃了,在这跪一晚上吧!”

樱桃性烈,向来不服软,反唇奚落陈子升道:“先生这两日真是病的不轻,今日刚刚能下床,就去了妓院厮混。真真地是个‘好朋友’,约好了的日子。”

陈子升心下苦笑,奈何这般巧合,刚刚一番假托之词竟被樱桃误以为真,实有难言之隐又不能澄清,只得面上不理此事,责令樱桃以后不得自作主张跟随他,以防连累坏事。樱桃心里不服,自然与他争辩。

一盏茶的时间,主仆二人理论珠玑,相互争锋。樱桃口齿伶俐丝毫不落下风,索性不听陈子升的责罚,将托盘弃置于地,仍是气呼呼跪着,却满脸昂然。陈子升见她俨然大有反仆为主之势,心里当真怒了,愤然道:“你把茶水给我端好了,两个时辰之内你要是敢放下,看我不教你吃鞭子。”说罢,取过一支藤条来,在空中虚劈两鞭,破空之声啪啪作响。

古时越是读书人,往往越注重礼教大节,陈子升虽身在江湖,却亦未免俗。封建时期所谓的“礼”,除了礼貌、礼仪以外,更多的体现出的是有一种阶级意识形态,尤其是像陈子升这样的儒学世家出身,自幼读书知礼,不同于寻常江湖草莽,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自命不凡、贵人身价的阶级意识,阶级思想更为严重。文人士子往往都有讲求礼教的毛病,主尊仆卑二者分明。本来江湖儿女浪迹于世,主仆之间亦可以看作是姐妹兄弟,但这对于陈子升却是不行。仆人不遵从主人,便是忤逆,实为大逆不道,必须惩戒。择时惩罚樱桃,也是应该。

樱桃见陈子升说这话不像是假的,怕了这藤条,不得不又把托盘举了起来,但是口中仍是没好气的埋怨道:“这般举着两个时辰,哪里忍得了。”陈子升道:“人在江湖,就是要忍,我要是不忍,早死十次八次了,哪能有命今日在这里教育你?高祖能忍,终为帝王之选;项羽不忍,难逃垓下之诛。这其中道理你需得明白些。我平日行事,自有我的安排。你忍不了一时之气,盲目冲撞,乱我安排,岂不是坏我好事?!”樱桃不说话,怒目圆瞪,“哼”了一声。

陈子升还待要对她说教,忽听门外有两个客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开口道:“十四弟别来无恙,哥哥来了。”他识得这声音,知是梁聪来了,连忙朝着声音拜了一揖,道:“五哥来啦,小弟恭迎五哥光临寒舍。”梁聪身形极快,陈子升话未说完,他便已到了面前。陈子升听觉其身后的随从脚步滞怠,心知手里提着重物,一嗅之下察觉有茶叶的味道,只听梁聪道:“俺前段时间回了趟山寨,大哥每每说起贤弟,总是好生想念。正好有个朋友从江南来,给山寨送了些江南特产,这里有十斤的茶叶,是太湖边上的,听说叫什么劳什子‘吓煞人香’,是大哥特意差我带给你的。”身后的小厮见他招手,连忙将礼物奉上。陈子升朝着梁聪拱手一揖,欣然道:“谢谢哥哥们照顾了。这‘吓煞人香’是太湖吴县的名产,多生长于东西洞庭两山,其中产于碧螺峰的为上品,故又称‘碧螺春’,当真是极好的茶叶。”

梁聪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住的微笑点头道:“那为朋友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俺不好吃茶,也记不住这些。不过兄弟们知道你喜欢品茗,是此道高手,就送来给你了。不然给俺老五吃了,岂不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了嘛。”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樱桃见那小厮将茶罐抱了出来,便想起身将东西接过。陈子升见樱桃肆意乱动,不守惩规,一时心中厌恶,想也不想随手一鞭,“啪”地一声打在了樱桃的手臂上。樱桃尚未起身,来不及反应,但觉臂上一阵吃痛,眼泪哗地一下便流了下来。

陈子升听她啜泣之声,心知自己当着外人的面打了她,此时她肯定心中委屈,难以自处,加上自己适才下手不知轻重,又担心真的把她打疼了,心中却不免又歉疚起来。但当着梁聪的面儿,自己又不能跟丫鬟服软,只得口上仍是狠狠地道:“你且老老实实的罚跪,不然再叫讨打!”梁聪虽见樱桃哭的可怜,心里猜想这一鞭子已令她皮开肉绽了,一时恻隐之心油然,但是人家管教自家奴婢,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只作不见,不加理会。

陈子升接过茶叶,道了谢,兄弟二人携手到内堂叙话。陈子升问起山寨的近况,梁聪一一讲了,之后二人又聊了些家常闲话,江湖趣闻。其间,梁聪提及一事,希望陈子升加以小心。

只听梁聪道:“这些时日俺手下来报,听闻淮海帮会的万鹏王,想要对贤弟你下手。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你就是夜游侠的。但是他命令帮会上下悬赏陈子升、捉拿夜游侠这事儿倒是千真万确,莫非是贤弟你有什么疏忽了,让他知道了夜游侠就是你了?”陈子升道:“这点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他报父愁心切,一时寻我不见,自己猜想的吧。”梁聪思索半晌,也想不出答案,冷静地道:“不管怎样,贤弟你要多加小心。像他这种鸟厮,也不怕他,只不过要是被他暗中算计也颇为麻烦。近日晚上,尽量不要显露夜游侠的身份为妙。”

陈子升心中正自意气风发,欲向万鹏王挑明,此时听了梁聪的话,不免苦笑道:“五哥有所不知。实不相瞒,就在数日前,小弟已着了他的鬼蜮伎俩,差点命丧彭城,若不是一个朋友相助,你我兄弟今日难能相见了。”

梁聪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关心地问道:“贤弟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儿?”陈子升便将自己当日如何夜游,如何中计,如何被桃花姬所伤的事情说了,唯独略过在知春楼得安如是相救之事不提。他说得虽然很是平淡,但梁聪听在耳中,于当夜凶险也能猜出七八分,此时暗暗心惊,心想万鹏王阴险已极,孰非善类,当下愤恨地道:“这万鹏王着实阴险,竟以此卑鄙手段欺我贤弟仁义之心,实在可恶。”顿了一顿道:“即是如此凶险,依俺老五看,贤弟在这城中不可久留,趁着这淮海帮会还没找到这儿,不如先随俺老五上了山,说与哥哥知晓,到时叫了山寨的兄弟一同前来,半夜三更摸到他帮会总舵,一刀将万鹏王那小子结果了,除此后患,岂不甚好?!”

陈子升心道:“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我上山入伙,假如一旦遇到仇家就吓得躲到山寨里去的话,那你们未免也太小看我陈子升了。我与众位兄弟感情虽好,可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肯入伙的。”当下畅然一笑道:“五哥不必担心,若是要取他性命,又何必劳烦哥哥们动手。不是小弟说嘴,即使小弟没了这对招子,也照样打退得了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又何况杀他一个小小的帮会头目。只是我本和他父亲万载山无仇无怨,当时一剑杀了他也是形势所迫,个中缘由,五哥你也早已明白。所以此时他为父报仇,天经地义,而我倒有些愧疚之情。若是因他想复仇就要取他性命,未免太过小人之心。这般做法毫无正义可言,并非正派行径。”

梁聪微微皱眉,心道:“我与这十四弟所交非深,曾听兄弟评论过他,说他虽有些真本事,但偏偏有个狂妄自大的毛病,如见今日之事果真如此。自古报仇雪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对方都想要你性命了,你却仍然心下仁慈,哼,当真是有些孩子气了。难道你就没听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就算你放过他,他能绕过你?!正道?!什么是正道?!若是有人想要杀我,我必然先杀了他,了除后患才是正道。如果这般惜命便是小人的话,俺老五宁愿就做个小人。”他喝了口茶,缓缓问道:“依贤弟所见,不知有何打算?”

陈子升微微一笑,也呷了一口茶,道:“小弟昨日给自己算了一卦,这下卦是或跃在渊,而上卦是龙战于野。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来让我择时而隐,择时而现之意。说不好,最终还是得费上一番拳脚才能解决。”梁聪急道:“哎呀,兄弟你可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陈子升道:“找上门去!打他个落花流水!”

这日傍晚,夕阳西照,安如是在知春别院送走当日最后一位客人,便灭了熏香,独自一人在桌上摇起骰盅来,心里盘算道:“今个儿当真是手气差了些,最后连输了几把,好不容易赢来的银子又都送回去了,竟没能留下些许来。”说罢一声长叹。

正开盅间,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小”,同时一眼看见这骰盅之下果真只有三点,是个小。“这在知春楼上,窗外怎会有人?”她只道自己听错了,随手又晃了下骰盅,但窗外又传来了一声“大”,这次听的清楚,确是有人在窗外发声。她有心试探,再次晃动骰盅,当骰盅停住,果又听一声“小”,此时无暇顾及骰子大小,连忙向窗外问道:“是谁?”

话音刚落,窗棂下探出一张清秀的面庞来,不是龙辰先生是谁。安如是先是微微一惊,接着心中又是一喜,脸上随之一红,笑道:“原来是龙辰先生光临寒舍,快快请进。”陈子升只半倚着坐在窗台上,并无意进入房间,口中陪笑道:“小可此番前来,是来拜谢姑娘的救命之恩。那日承蒙相救,实在感激不尽。”说着抱出一个茶罐子来,正是梁聪日前送给他的那罐碧螺春。他自上龙虎山学艺以来,整日与师兄弟简朴度日,身边也没什么贵重的物什,正好便将这碧螺春当作谢礼借花献佛转赠给了安如是。

安如是接过礼物,莞尔一笑,道:“多谢龙辰先生美意,只是无需这般客气。”她忽想起一事,又道:“是不是以后可以不称呼你为龙辰先生,而是该叫你陈先生或是陈公子了?”

陈子升微微一惊,心下疑惑:“他只知我是夜游侠,又如何知道我本名是陈子升?莫不是别有用心,受人指使,乍我一乍?”安如是见他呆然不语,又问道:“你姓陈,名讳上子下升,是也不是?”陈子升心想反正她一柔弱女子,纵是仇家耳目,也奈何不了自己,于是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知晓?”

安如是见他认了,脱口而出道:“果然是你。”这句话似乎有无限的惊喜,更有无限的惆怅。陈子升问道:“这些话你从何处听来?”安如是道:“是听我的老板万鹏王说的。”

陈子升心中暗叫不好道:“她本就是淮海帮会的青楼花魁,我怎地把这事疏忽了。倘若她今日为饵,引我上钩,岂不糟糕?!”苦笑道:“我忘了,你是万鹏王的人。”安如是眉头一促,正色道:“先生你错了,我就是我自己,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我住的这院子虽是淮海帮会的,但我做的是自己的生意,结交的是自己的朋友,他万鹏王一概管我不着。”陈子升听她言语声厉,知她入耳不悦,连忙赔礼道:“姑娘莫要生气,小可适才言语唐突,恕罪则个。”安如是虽有不悦,倒也不气恼他,重拾话题道:“你可知那晚害你的仇家是谁?”陈子升故作不知,奇道:“是谁?你知道吗?”

安如是面有得意之色,温柔一笑道:“你叫我三声好姐姐,我就告诉你呀。”说罢转身从橱中取了壶酒放在桌上,转头对陈子升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你要在窗台上坐一晚上吗?”陈子升欲知其详,又见盛情难却,便依言到桌边坐下。这他又一次来到安如是的闺房中来,周身环境可较第一次温馨恬静的多了。安如是斟了两杯酒,端了一杯给陈子升。陈子升听那酒水破空,便已觉酒香四溢,沁人心脾,当真是好酒,只不过他不喜饮酒,便是再好的酒他也不感兴趣,只顾急切的问:“你怎么知是万鹏王要害我?”安如是笑道:“呦呦呦,你还没叫我好姐姐呢,怎么就来问起我的话儿来了?”

同样的话,秋宝宝也曾这般对陈子升说过。刹那间有段回忆涌上了陈子升的心头,不免令他追忆怅然:“难不成天下的女孩都是这般调皮古怪么?”安如是见他不说话,心下没趣,生怕他禁不起玩笑,于是解围道:“算啦,不叫就不叫,原来你是这般没趣儿。”

陈子升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打趣地道:“莫说叫你三声好姐姐,你若真对我好,便叫你三声好娘亲又有何妨。只是你年龄比我要小,叫你三声好姐姐,岂不把你叫老了,不若叫你好妹妹吧。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言语中露出三分男儿本来的无赖气息。安如是脸上一红,碎了一口道:“谁教你的这般称呼,羞也不羞。”

夕阳之下,她见日光柔美悉数映在陈子升的脸庞之上,愈发显得他神采俊朗,心下一阵芳心荡漾,似要舍不得他离去一般,恨不得永远便这样看着,再也不离眼眶。忽又想自己这般心事若是被他瞧见,岂不羞煞了人。连忙双目流转将目光离开了他的身上,心中窃喜:“幸好他目不能视,是瞧不见的。”

二人将杯中的美酒饮尽,这才重回话题。安如是道:“就在你受伤的第二天,万鹏王来了敝院。一进门就听见他放声大笑。我迎了出去,问他何事这么高兴。他说:‘我今日大仇得报,仇家已命丧我手,足以慰藉家父的在天之灵。’我起初不知所以,不过既然听他这样说,当下就祝贺他了却心事。他却说道:‘可惜没能亲手杀了这个陈子升,实为平生之憾。这陈子升害我父亲性命,没能将他挫骨扬灰真是便宜他了。’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神情特别可怕,我连忙避开了眼睛,吓得都不敢再看他了。”陈子升点了点头,安慰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我恨得厉害,有如此怨毒,也是寻常。”

安如是“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陈子升就是你。我问他:‘既然已经是‘命丧你手’,又如何叫你没有手刃仇人?’他这时面有得意之色,哈哈大笑道:‘这陈子升,我始终寻他不到。后来发现有一个人物的行事做派,很是像他.你可曾听说淮海有个夜游侠,就在这徐州城中打家劫舍,谋财害命?’

他提到‘夜游侠’这三个字,我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心里顿时明白原来昨夜你身受重伤,都是他的所作所为。这也便知道了,你的真实名字是叫陈子升。我说道:‘我听说这个夜游侠,常于夜间行侠仗义,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江湖上无不称赞其高义,怎的竟是你口中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仇家?’他冷笑道:‘他算什么狗……的英雄人物……’”安如是顿了一顿,道:“陈公子,我方才学的这些都是万鹏王当时的话,你听了肯定不悦,可别迁怒于我。”

陈子升心里知道万鹏王说的是什么狗屁英雄人物,只是这个“屁”字太不文雅,她一闺秀女子不便说出口,是以简单略过,想来其间污言秽语,她总不能悉数复述,所省略的又何止这些,当下并不气恼,柔声道:“不妨。你能坦诚相告,我已很是感谢了。”

只听安如是续道:“万鹏王说:‘他勾结江湖上有名的女飞贼,一同杀害我父亲,将我家的夜明珠盗走,如何不是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我当时看他目呲欲裂,几欲失态,也不敢顶撞他,以免生了没来由的争执,当下便问他是如何报仇的。他简要的把当晚的事情说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用的是这种卑鄙的伎俩加害于你。”

陈子升听她言语间似有为自己不平之意,心想她身为淮海帮会的人却能站在自己这边,帮自己说话,着实是个明白事理的聪明女子,不禁大为感动。忽想起一事,又急切问道:“那安姑娘你将当晚救我之事告诉他了么?”安如是嗔道:“当然不会。当晚之事只能你知我知,可千万别叫第三人知晓了。”随即面红耳赤,低下了头。过了半晌,又道:“再者说,你是万鹏王的仇家,倘若教他知道我救了你,岂不是给我自己找了麻烦。”陈子升心下稍慰,道:“我正是怕连累姑娘,因而此事万万不可叫他知晓。”

安如是转身取过一件什物放到桌上,道:“哪成想他上得楼来,竟无意间发现了这个面具。”陈子成听那落桌之声正是那夜的自己所带的面具,叫苦道:“我当夜走的匆忙,不小心将面具落在了这里,待我欲来寻回,又恐扰你美梦,便无心来取了。后来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安如是叹了口气,答道:“他觉得这面具有些异样,问我是哪来的。我便推说是日间某个公子哥遗落的。他左右端详了半晌,总觉得这事儿与你有关,便又恐吓我说:‘如果你和那贼厮有什么勾当日后叫我知晓了,我必不饶你’。我自然是不能认了,他也奈何不得我。”

陈子升道:“那他后来没有为难你吧?”安如是答道:“后来……后来他……”说着双颊红晕,便说不下去了。陈子升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薄之意,想来是万鹏王做了非礼行径,怒道:“这厮好大的胆子,竟借此折辱于你。”安如是摆手道:“没有。他当时是想辱我的,但我以死相迫,他便不敢胡作非为了。”她生怕陈子升听不明白,便更想解释清楚道:“我虽沦落了风尘,却也是礼部教坊司的乐籍。他淮海帮会将我从教坊司花了大价钱请了出来,与他赚取金银细软共谋营生,可我毕竟还是教坊司的人,万一我有了闪失,朝廷里总会有人追究下来,他淮海帮会势力再大,总还是不敢开罪朝廷的。”

其实关于她的来历,陈子升早已从坊间听闻,也无需多做解释,只是她这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倒也着实让他吃惊不小,敬佩之情更盛。不知为何,当他得知安如是并未被万鹏王所染指时,心中竟多了几分喜悦,或是怜香惜玉之心,因怜生爱。当下拱手道:“都是小可的过失,连累姑娘。日后有需要小可之处,听凭差遣,万死不辞!”安如是道:“我救你是把你当朋友,你说这话,可未免没把我当朋友了。”陈子升道:“姑娘豪爽,浑似我们江湖中人的脾性。我敬你一杯。”说着举杯饮了,又问道:“后来万鹏王可又说了些什么?”安如是答道:“他主要是来邀我赴宴。说他本月将在快哉亭举办盛会,给淮海地界有头脸的江湖人士都发了帖子,邀请他们务必到场,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陈子升问道:“这是个什么大会?”安如是道:“也没说是个什么会,我想多半是他刚刚掌管淮海帮会,邀请武林各道前来观礼,想在他们面前立下了名声罢了。”陈子升听后略有所思。

安如是欲再给他斟酒,忽又看到桌上的骰盅,高兴地拍手道:“对了,你刚刚是怎么能知道我所摇骰子的大小的,你是能听的出来吗?”陈子升秀眉一挑,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回答道:“正是。毕竟这骰子六面点数不同,落桌时的破空之声也自不同。我们习武之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就能分辨得出,我于山上学艺之时便已会此技,更别说现在了。”安如是喜出望外道:“果真如此?快来一试。”边说边摇动骰盅,盅停骰定,问道:“是大?是小?”

陈子升略一思索,道:“我听那骰子的点数是铜锤幺六,应该是大。”安如是打开骰盅,果见两粒骰子,一粒是一点,一粒是六点,心下甚喜,又摇了一下道:“现在是几?”陈子升哈哈一笑,道:“小!两粒都是两点,是一条板凳。”安如是打开一看,果真是两个两点。之后再试了几次,都被陈子升一一猜对了。安如是如获至宝,欣然道:“改日你来再来我这知春别院,有你在一旁,我与那些公子哥相赌,便更能赢得许多彩头了。”哪知陈子升听了,却略有不悦地道:“男儿好汉岂能为金银所累,去做这种行径?”

安如是讨了个没趣,舌头一伸,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男儿重义气,何用千刀为。我是小女子,只知道柴米贵。”陈子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有人上楼来了。”安如是侧耳听了下脚步声,回过头来对陈子升道:“无妨。不是旁人,是我的丫鬟来了。”陈子升心头一宽,不再说话。

不多时,银屏在外敲门道:“小姐,您今晚想吃些什么,我好叫厨房给您准备着。”安如是看了看陈子升,故意大声地道:“今日累了,我想早些歇息,晚饭就免了罢。你自己想吃些什么,就让厨房给你煮吧。”银屏应了声“是”便退下楼去。

陈子升待银屏走后,站起身来向安如是彬彬一礼道:“姑娘既然累了就早些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安如是见他作势告别,不禁噗地一笑,抢道:“我说累了那是骗她的,你倒是当真了。还不是想和你一起多待上一时三刻的么。”这几句话说的温婉动听,陈子升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不禁心头一荡,一时竟断了离去之念。

只听安如是道:“你们习武之人,飞檐走壁当真好生神奇,能带我走一圈吗?”陈子升问道:“你想去哪里?”安如是答道:“随你的便。去哪里都可以。”

陈子升走到窗前,一伸手感觉阳光温暖如浴,便对安如是道:“既然今日的夕阳这么好,我带你去看日落吧。”安如是拍手叫好道:“那再好不过了,不知这附近有何绝妙佳处可观日落。”陈子升答道:“我有一个好去处,保管令你受用。”说罢便携着安如是跳出了窗外。

安如是只觉他左手在自己的腰间轻轻一托,自己便已飞身上了屋檐,当真奇妙万分。刚想开口称赞,只觉得几个起落,又已飞出了街外。自己在陈子升的一托之下似乎足不点地一般,顺着风向飘飞,再到后来回头望去,自己的知春别院更是远远的看不见了。

陈子升展开轻功,二人一路在屋檐瓦砾上驰行,不多时就到了城墙下。安如是见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左足在墙壁上一点,便已跃高一丈。将要落下之际,右足再一踏出,又是跃了一丈。她心里想:“这徐州是千年大邑,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就连当今圣上靖难之时都因徐州城坚,弃而不攻,没想到这三丈来高的城墙,洪水来了都挡得住,竟被这小子这么轻轻一跃就翻了过来,当真是有趣的很。”

二人奔出城去,一路向南,摸约里许,越走越高,道路两旁树木葱郁,似乎是上山之路。安如是见两侧树木飞一般地不住倒流,便知陈子升脚步之快,平生未见。正胡乱的想着,不察二人似乎到了一个建筑之前,便停下了脚步。陈子升欣然道:“到了。”

安如是抬头看看那建筑,似乎是个破旧庙宇,匾额上写着“霸王楼”三个字,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到了南山来了。”陈子升答道:“不错!正是。”安如是推开朱户,进了楼去,但见四壁空空,几案尘灰,显然这霸王楼已然破旧荒废多年,庙祝也无一个,唯有堂上的西楚霸王的塑像,兀自怒目圆瞪、威风凛凛的,不失千古一雄的威严。安如是叹道:“自古成王败寇,像项羽这样的真英雄也不免湮没在了青史中。英雄末路实在是人世莫大的悲哀。”

陈子升听了心驰神往,他熟知楚汉相争的典故,一时所感良多,沉吟道:“最可怜的不是项羽,而是他的妻子。可怜虞美人,枉自嫁了英雄,却是薄命红颜。”安如是也是这般想法,她每每念及虞姬,总是为其命运所哀叹,此刻听了陈子升的感慨也不禁点了点头。

陈子升突然一个激灵,道:“我们是来看日落的,再耽搁下去,这太阳就落山了。别回头日落看不成,你就只能夜里看星星了。”陈子升带着安如是回到楼前的屋檐下,将她背在身上,忽开口问道:“你有百斤之重吧?大约一百又一十斤。”安如是奇道:“你怎知道?”陈子升笑道:“我们习武的山上,每年过年时都会让我们去后厨帮忙杀猪,我常常背着半膻猪,大概也如你这般重。”安如是“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过了半晌,忽在他肩头打了两下骂道:“好你个能说会道的小混蛋,竟拐着弯骂我是猪。”陈子升哈哈一笑,道:“你坐稳啦,待会可别把你摔着。”安如是心里害怕,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紧了紧抱着他头颈的双臂。只见他伸出右手在屋檐上轻轻一搭,二人便跃到了二楼屋檐。再伸手在三楼的屋檐上一搭,又跃上了三楼。如此反复行之七次,便已到了霸王楼的顶层。陈子升将安如是放下,令其远眺诸景,自己站在了屋檐的一脚。

安如是放眼四顾,但见乱山回合,苍龙卧盘,好一个险峻山川;回首北望,徐州城中事物尽收眼底;西北方向,黄河远来绕城而过,夕阳欲落,其道大光,照得天地一色,万里无云,一泻汪洋,吞吐星汉。当真是好一幅春日阑珊黄河画卷。此处见天地之辽阔,宇宙之浩大,置身于其间,只觉的自己如沧海一粟般渺小而不足道。忽然指着西边的美景说道:“子升哥哥快看,这景色多美呀。”这句话一出口,旋即想起陈子升的眼睛是盲的,看不到这些画面的,心下略感歉疚,便不再说了。

哪知陈子升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开口放声长啸,只听他啸道:“少游未老冠军侯,侯名未觅过此楼。楼主有灵应识我,我亦江东第一雄!”他精神充沛,内力浩然,声音远远传去,惊得的群鸟竞逐,鹊起鹤唳,林海涛声,响彻遐迩。

就是在这一瞬间,安如是感知到了他身上的英雄气魄,自己生平所识之人当中,竟无一人及的上他,心道:“你正是那所向披靡,勇猛无敌的霸王,我又何尝不愿为你的虞姬呢?!”

陈子升适才喊出这四句诗,令他痛快非常,兀自开怀大笑,舒服万分,对安如是的少女心事自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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