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昔栀留香
巳牌时分,主仆二人随车进了城,车辆在驿馆停驻。陈子升给了车把式一两银子,车把式谢了赏,欢天喜地的去了。当日徐州正逢集市,街上热闹非凡。樱桃第一次到徐州城,眼前繁花簇锦,琳琅满目,心中好不欢喜,却不察觉陈子升心中却另有一番苦楚。
陈子升想起去年此时兄弟五人来到徐州,初时何等快活畅意、自在无忧,谁料世事无常,频遭奇变,命舛如斯。正伤感间,忽觉口中有一股香甜之气,香馨如盈,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顿时心胸大开,便向樱桃问道:“樱桃妹子,现下我们左首是不是有家卖香料的铺面?”樱桃听了话,从放下手里的商品,回神望去,惊喜道:“那边果真有家胭脂铺。先生好生厉害,这般远都能嗅得到。虽我能看得见,适才也找了好半天呢。”陈子升莞尔一笑,带着樱桃进了店。
老板见樱桃穿着光鲜,立刻笑脸相迎,呈出店内上等的香料。陈子升着个闻了,选了一种气味最浓郁的,认出了是茉莉花的香精。那老板以为陈子升是樱桃的跟随,夸口称赞这个瞎眼仆人嗅觉极好,命小厮把茉莉香精上等成品全部拿出。陈子升选了几种,递到樱桃手里,叮嘱樱桃道:“你日后需将茉莉香包时时佩戴,胭脂涂于手,香精散于发。室内熏香一切香料皆可,唯独不可有茉莉。以便我能时时寻得见你。”樱桃应是。她初时不解陈子升的用意,慢慢才反应过来是便于陈子升能闻香识人的聪明巧法。
虽说陈子升平日里在龙虎山上学艺,多年来不用香料,但毕竟出身富贵世家,香胭脂里长大,自然接触的较多。反倒是樱桃出身穷苦,不曾见过这些,对此间小店里的种种香精、香料无不充满好奇和欣喜。主仆二人精挑细选,各色各样的香料选了两大包裹这才离开,老板更是喜不自胜地一路欢送了。
二人沿着衙门大街前行,经三个街口,左手边的就是永安坊,往南而行就找到了富强坊,巷内就是以前张根的风水局。樱桃接过钥匙,左右开了门,陈子升缓缓步入,此时身居其中,不禁回想起往日兄弟五人在此间的种种故事竟恍若隔世。
此间一年未用,内设尘土堆积,樱桃见堂内家设、厨房家具一应俱全,打扫一遍即可,当下自顾自的忙活着。陈子升只和衣睡了,一日劳累,不觉鼾响。
日仄偏酉,月盈东升,樱桃来唤吃饭,引着陈子升在桌前坐定。樱桃知他看不见东西,夹菜不便,便将出锅的饭菜都分到两个大碗里,两人各取其一,不再另置碗碟。
樱桃的厨艺虽说不上有多么高明,但是此时饭菜油盐俱有,总比陈子升这半年来在水月禅寺吃的斋饭要好的多了。因此陈子升对樱桃的厨艺赞不绝口。樱桃听了这些话,顿时疲劳尽去,满心欢喜,手捧着娇嫩的小脸,欣喜地凝注着陈子升,心想着这个主人虽然有些许说不出的古怪,却也有说不出的欢喜,反正跟着他心里着实欢喜得紧。忽听陈子升问道:“你在看什么?”樱桃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陈子升道:“你不动了,我自感觉得到。”又问一遍:“在想什么呢?”樱桃道:“我在想今天你给我的钱只够买这五斤米,等这五斤米吃完了,今后吃什么。”陈子升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道:“这个不消发愁,明日是个吉日,你只管到街上去买挂炮仗,于晌午之前在门口点燃了,咱家的堪舆馆就算开张了。待店铺开张之后,每日的流水让你吃也不尽,穿也无穷。平日里穿金戴银,总短不了你的吃穿。”樱桃笑道:“我一奴婢穿金戴银的又怎生消受。还是给将来的夫人备留吧。”陈子升道:“给你娶个夫人嘛,倒也是可以,不过现下也不着急。反倒是我在娶妻之前,先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方是正经事。”樱桃一时伤心,委屈地问:“你娶了妻之后,便不要我了吗?”陈子升摇了摇头道:“非也,只是总不能留你在我身边做一辈子奴婢吧。”
樱桃心里清楚,她遇上陈子升这么开明的主人家,能让她自由婚嫁,本是一桩幸事,当真应该谢天谢地。但又一转念,适才听了陈子升的这几句话心里却有几分被人嫌弃的失落感,虽嘴上称谢,可心里终究是不高兴。陈子升对樱桃此时的心迹一概无知,倒也没什么看法,一切吃睡如常。
玉露挂起,冰轮悬中,陈子升仔细听觉樱桃房中呼吸均匀,知她甜梦正酣,这才换上关礼给他准备好的夜行衣,翻窗而出。
彭楼。沈记当铺的沈老板,故意拖欠李老汉的借债不还,逼得李老汉典铺子卖地,全家人居无定所。一番教训后,次日沈老板乖乖地把钱还了李老汉。
昌平巷。一个飞贼,刚从某户人家偷完东西出来,正遇上夜游侠,吓得立刻放下赃物,连连磕头,赌咒发誓,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燕子楼前。一群恶少,不知是受了谁的意,到摊点上拿了东西就走,摊主索要钱财反而被暴打一顿。正嚣张间,招致夜游侠一顿好打,不得不向摊主求饶。
安泰坊。两个人贩子,把夜间刚拐来的三个孩子关在房内,正准备把孩子们装进麻袋里,幸得夜游侠及时出手,倒反把两个人贩子打昏了装在麻袋里,仍到衙门口。孩子们第二天被衙门的公差送回了家。
……
虽然陈子升每晚做的都是小事,可古今行侠仗义之事历来都会被传扬,第二天都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渐渐地,陈子升夜间行侠的侠客形象,在城中的说书人的演义下,有了“夜游侠”的这一人物,经过百姓们的口口相传,夜游侠的名声是愈来愈响亮。他的行侠事件也被以说书为生的文人们加以创作,演义地更加神乎其神,精彩绝伦。而坊间传说夜游侠是个圆头小脸、红胫赤肩的人,这是因为陈子升的夜行衣就是“红胫赤肩”的,也正是根据他根据在衢州老家听说的夜游神的样子让关礼给缝补的。加之避免被人认出,行事之前常常带好头套,只有口鼻处用以呼吸,并未遮住,所以让人看了就会有圆头小脸的错觉。
这一夜,徐州城里注定不平静。闹了大半宿,冰轮西斜,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寒冷。陈子升站在鼓楼的檐角上,感受着空气中的凉意从西北方丝丝吹来。他心里总感觉好像落下了东西在那里,是什么东西,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回忆落在了那里。所以他决定去城外的北关看看。
这是一座废弃的荒宅,多年来无人居住,不过一年前陈子升因为一段波折,曾在这里度过了幸福难忘的几日。他凭着当初的记忆顺利地摸索到了这间宅院。在院内站立良久后推门进屋,卧于榻上打算在这歇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然而触景生情,一时间起往日种种,不免心潮叠起,久久不能平静。不知何时,不觉枕边已经多一人。忽听那人在耳畔亲切的唤他作一声“陈郎”。这女子的呼唤声很是熟悉。
陈子升心下惊奇,起身相视。只见那女子秀目流转,顾盼秋波,眉目不画而妩媚,粉面不施而怜人,肩锦不熏而香沁,秀发不挽而可人,发上金钗多添矫饰,颈中龙凤更有销魂。不是秋宝宝是谁。二人相近,呼吸可闻,她吐气如馨,轻咬丹唇,让陈子升不禁欲吻。
陈子升喜极而泣,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因问道:“阿宝,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在这?我日日夜夜想你千万遍,不曾想你竟仍在这里。”秋宝宝羞腼莞尔,羞不答话,伸出右手握住陈子升的左手,与其十指相扣,这才柔声道:“你在哪,我在哪。”陈子升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你同我走吧。”秋宝宝叹了一口气,怅然道:“不能了,我不能陪你走了。”陈子升哭问:“为何?”秋宝宝痛苦地道:“我的脚好疼啊。”陈子升大惊,连忙低头一看,只见鸳鸯被上秋宝宝血淋淋的断了左足。陈子升连忙施救,突然间电闪雷鸣,秋宝宝一张俏丽的脸庞又慢慢变得血肉模糊,似如被千万条毒蛇所咬噬过。
“啊”地一声,陈子升从梦中惊醒。直至定神良久,这才缓缓地拭下额前的汗水。
窗外兀自轰隆隆的打着闪电,他又想起了往日情景。想起当初他二人在黑虎山上拜天地的时候,秋宝宝穿的正是刚才的那身喜袍。之所以会在此地梦到秋宝宝断了左足,多半是是因为当初二人曾联手击杀万载山时秋宝宝却扭伤了左足。为了躲避淮海帮会的追杀,陈子升便背着秋宝宝阴差阳错地来到这座城外的荒宅避难,也就是在那几日,二人共经患难,产生情愫。再到后来在天方鬼国,秋宝宝因误解陈子升而跳官湖自尽。自那日起,陈子升便一直在悔恨中渡过。无数次夜深入梦,陈子升都梦到过秋宝宝身投官湖被蛇鱼所噬的场景。只是眼盲的时间久了,梦里的画面看不清了,唯“陈郎”二字却愈发听得清晰。
清新、淡雅、青郁,凉夜微风将院中栀子花的素香送到陈子升的面前。忽然“兹”地一声,他似乎听到了窗外栀子花的嫩芽于瞬间怒放成花的刹那声响。这满院的栀子花无人照料还能兀自长得这般旺盛,就像这般回忆,不曾刻意记起,却时时念念不忘。陈子升明白这是属于秋宝宝的栀子花香,心下决定也要在堪舆馆的院内种上一片栀子,以寄托对秋宝宝的思念之情。
他心里正盘算着几月施种,几月开花云云,忽听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两个身体强健的壮汉正往这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