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偿金”还是“抚恤金”
虽然郭台铭给基层员工的薪水很少，但全球瞩目的跳楼事件发生至今，他为了息事宁人，抚恤金却给得很大方。这是鸿海集团内部不能说的秘密。
鸿海至今没有公布抚恤金明细，但据了解，最高达到40万元人民币。多位鸿海高管一致指出，这是造成自杀事件一再发生的关键诱因。甚至有跳楼员工家属开出天价，直接说没有拿到100万元人民币，不会善罢干休。
如果用一名普通员工的单月工资900元人民币、加班费约1500元人民币来计算，40万元人民币就是天价，可能需要一辈子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他太侠义心肠了！”这段时间一直跟着郭台铭进行危机处理的鸿海副总裁程天纵感叹说。
程天纵说，郭台铭给抚恤金的原意，是想让自杀员工的家人拿点补偿。不过，万万没想到，会因此擦枪走火。
“总裁太好心了，结果好心没有好结果！”一位龙华厂中层干部也如此说道。
这就不完全是郭台铭口中的厄运了，其中掺杂的是金钱因素。
自杀有很多种方法，但为什么员工都选择了跳楼？上吊、割腕、吃安眠药都是选择，但富士康员工们都选了最具震撼力、最具渲染力的方式。
如果更深入地来看这12名自杀员工的背景，可以发现，他们的年资，大多都很浅，在一年上下。
第十跳的南姓员工，21岁，进鸿海14个月；第九跳的梁姓员工，同样21岁，进鸿海才6个月；第八跳的祝姓员工，24岁，进鸿海9个月；第七跳的卢姓员工，24岁，进鸿海9个月……
第十一起跳楼事件的当事人李海，19岁，在鸿海任职仅42天。如果用正常的逻辑推论，才刚刚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他，顶多不在富士康干了，大可以另谋出路，犯不着折损自己刚要展开的年轻生命。
几乎都是资历比较浅的员工，鸿海高管们纷纷开始追查他们的动机。“过去给的抚恤金太高了。”郭台铭坦承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关键问题。
“给出一个金额，反而是变相鼓励。”他强调，鸿海高管们最近密集开会讨论说，大家都认为这是基本的人道关怀，“但抚恤金不会跟之前一样，会修改到一个合适的标准”。
虽然这不是个绝对因素，却是个相对因素。对郭台铭来说，他不可能公开表明，抚恤金是造成员工自杀的原因，也确实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为了抚恤金而自杀，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全部12名员工，没有一个人跳楼的原因是跟工作相关，跟薪水相关的。”郭台铭在股东会上大声说。他跟政府派来的调查人员也是这样说的。
根据深圳的劳工法规定，雇主为非工作造成的死亡、伤害抚恤，约为15个月底薪，以1000元上下的基本薪资计算，仅约1.5万元人民币。富士康今天无论是给了25万、30万、40万，这金额显然都超过太多了。
5月底，鸿海内部传出有员工过劳死的消息，家属也直接开口向公司要求25万元抚恤金。先前有一个被阻拦下来，没有跳楼成功的19岁员工，在遗书上也对家乡父母明白地写着：“现在我从富士康跳下去，真的要去了，你也不用伤心，因为富士康多少会赔点钱，这是儿子唯一能回报你们的了。”
“只要善后处理得当，我们山区人很厚道的，很多细节不会追究下去。”第九跳死者梁超家属的律师金岳峰也这样对记者说。另外，最近也有很多员工打电话到富士康园区里的关爱中心，直接开口询问赔偿金额。
“这有可能会变成全国性示范。”一位鸿海高管也说，如果用“赔偿”来执行，后果会不堪设想。
富士康科技集团通路事业群董事长、万马奔腾计划负责人胡国辉也说，“这些家属对于抚恤金额不是很‘敏感’。”他言下之意是，家属会互相比较抚恤金额，每一个人都会公开讲自己拿到手的金额。
郭台铭常爱说，我们集团希望“富士者康”。也就是说，让员工们都富起来了，整个公司就能安康运营。
不过，因为抚恤金给得过多，又没有一个标准与制度。士富了，郭却不安康。
他自己也习惯用钱来解决问题。不过，人命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2009年，员工孙丹勇因丢失一部iPhone手机而身亡，郭台铭同意一次性支付36万元人民币赔偿金，他更对孙丹勇父母承诺，会照顾他们一辈子，每年给3万元人民币的安家费。
郭台铭希望孙家人拿了钱，就不要再吵再闹，但这反而成为变相鼓励自杀潮的起点。
鸿海的法务大军，眼看抚恤金话题越炒越热，立即作出回应。鸿海法务部制定了一个协议，希望所有员工签署。协议大意是说，今后的自杀者，不能领取超过法定之外、多出来的抚恤金，家属绝不向公司提出法律外要求。
鸿海集团发言人丁祈安对记者说：“要断绝非分之想。”
但郭台铭在记者会上却说，这一协议不会正式执行，他不会强制所有员工都签署。
如果是就事论事、完全理性的郭台铭，这协议可能会立刻执行，但现在他察觉到了，如果一切都极度理性，势必会造成更大的反弹。郭台铭心中也明白，他绝对不能批评死者与家属，因为在死者为大的观念下，这种话只能咽进肚子里。这就是真正不能说的秘密。
2010年6月8日，郭台铭宣布，抚恤金不再发放。
施振荣：中国制造，没有办法马上取代
跳楼事件后的转型大计
“世界工厂”不再与中国画上等号，“人口红利”不再由中国独享，两大趋势已经从2007年起慢慢酝酿，但郭台铭却始终没有大动作响应。
“他很幸运，过去20年他都用这一模式行事。”宏碁创办人、智融集团董事长施振荣说。
施振荣强调，以台湾高科技的企业发展史来看，最多10年时间，就要面对转型的阵痛。
的确，一家公司过去的成功经验，不能保证转型一定会顺利。如果方向不对，导致产品、服务走上歪路，就算是大公司，倒闭关门的也有很多。
过去20年，郭台铭是高科技企业，“力用中国”最成功的。郭台铭也清楚这一点，但中国制造的成本优势暂时还没有别的国家能够取代。因此他积极转向其他省设厂，虽然没办法一下子从深圳“搬家”，但制造重心将缓缓移出“珠三角”。
香港工业总会近期也做了一项相当有趣的调查，高达六成落脚在珠江三角洲的港商，都考虑把厂房迁移出广东。大批台湾企业同样酝酿出走，因为沿海城市的薪资成本已经逼近制造厂所能承受的极限。
以富士康来说，武汉、烟台、淮安、南京、廊坊、太原，富士康的新厂区，包括重庆的笔记本电脑制造生产线一个接着一个开厂。
“中国制造，没有办法马上取代。”施振荣如此分析说。
大家都看得到，郭台铭决定把工厂搬往河南、四川、湖北，而不是非洲、中东、拉丁美洲。毕竟无论人力供应、劳工素质、工作意愿、物流配送等，中国还是强得多。
台湾高科技公司引以为傲的所谓“982理论”，简单地说，就是98％的订单能够在2天内交货。除了中国大陆稳定的生产环境外，全世界其他的生产基地都无法办到。台湾企业多次尝试南移到越南、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但是大型的成功案例数量，只有中国大陆零头中的零头。
中国这个稳定环境，让制造代工企业能够大量且如期完成国际企业的下单产品。鸿海是其中的模范生，在中国有超过90万名员工，每天能够消化高达10亿、20亿元人民币的大订单。
另外，过去的低工资及低汇率，使得中国的出口价格具有相对优势。
深圳特区在改革开放30年来，从一穷二白到跃上经济发展顶点。看到了这个成功的例子，内陆各省也希望复制成功，因此我们看到，作为“用工大户”的郭台铭，被各省、各县书记奉为座上宾，光环没有因为跳楼事件而褪色。
无人工厂
更关键的是，郭台铭也开始思考，工厂一定要由人来运作吗？
在台北土城总部，郭台铭耗资3亿新台币，已经悄悄建立起了一座无人工厂。全自动化的生产线，由机器手臂来做CPU的插槽。生产线能够非常精准、毫无误差地在两三公分见方的电路板上，密密麻麻插上3000根端子，每天的产量高达7000个。
每一个英特尔、AMD的CPU，都需要通过CPU插槽来传递电子信号给主板。如果说CPU是电脑的心脏，CPU插槽就相当于心脏的瓣膜。鸿海在CPU插槽的全球占有率高达75％，如果郭台铭一声令下暂缓出货，等同全球电脑产业就要瞬间停摆。
这座示范性质的无人工厂，是由鸿海集团旗下子公司“赐福科技”负责经营。整个团队，都是由台湾“工研院”机械所挖墙脚过来的，可以说都是宝岛这个领域中，最优秀的人才。
郭台铭曾经考察日本的一间手表工厂，由于手表制造非常精细，自动化程度相当高。他研究发现无人工厂厂房面积可以减少5成，还便利搬迁，甚至连灯都不用开，走进去伸手不见五指，是高度响应节能减排口号的绿色工厂。
“人要呼吸，机器不需要。”郭台铭面对台湾媒体时说。
无人工厂，是郭台铭迈向“高科技鸿海”的关键一步，在跳楼事件后，他更加想要摆脱“制造鸿海”的刻板模式。
“鸿海不只是做代工的公司而已。”郭台铭2010年初说，在他70岁退休前，要把无人工厂、LED、太阳能、纳米技术等新技术领域全面带动起来。
“75万名员工，我希望能成为75万名工程师。”郭台铭当时言下之意，是鸿海要往尖端科技迈进，不停驻于微笑曲线底端的低毛利。
这一转型大计真能如此顺利吗？
鸿海的确把制造方面做得非常好，但这根深蒂固的经营模式，也成了转型最大的障碍。因为郭台铭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告诉苹果：对不起，我不再帮你代工了。要不然客户、股东、供货商、员工等各个公司利害关系人（stakeholder）都会跳脚。
iPhone、iPad、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跟小小的手表制作大大不同，个个都需要上百道、上千道工序。至今仍需依靠一个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把数百个零部件组装起来，要全部由机器人代劳，绝对是不可能的任务。
“如果真能全部自动化，苹果为什么不自己做？”一位台湾手机代工大厂副总经理说。
鸿海的代工产品不是上百万件的大单，郭台铭根本看不上眼，如果要有这么多的机器人来做代工，投资金额与所需时间，恐怕很不划算。
过去20年，日本企业在人工成本攀高后，也积极转向自动化生产，但他们发现，在生产少量多样的繁复产品时，良品率非常低。这除了造成日本经济大环境的失落10年外，也证实完全自动化生产并不可行。
以鸿海来说，在CPU插槽、机箱抛光等单一关键零部件方面，确实可以依靠机器手臂，精准度也确实很高。但以鸿海现在主要的各个代工产品来说，一旦牵涉到复杂的组装流程，恐怕还是需要大陆工人粗壮的手臂。
跳楼事件后2个月，富士康全国员工人数不减反增，28个厂区都在招兵买马，2010年10月份员工总数已达到92万人的新高，比起5月份的80万人，增加了超过10%，2010年底前，集团员工人数将首度超过100万人。郭台铭更已喊出总员工数将上看150万人，这与无人工厂的口号确实相左。
无人工厂或许不只是个噱头，但鸿海要接单、要赚钱，至今还是得依靠大陆工人。在这个思考模式下，环顾全世界，目前还没有任何国家或地区，能够完全替换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