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能会觉得大清皇帝没有以死相争,与革命军来个鱼死网破,而是选择了保留福利、和平交权的方式,因而显得格外的“通情达理”,而革命军方面也没有穷追猛打,还要优待满清皇室,也显得格外“通情达理”。其实,这只是因为,一方面,无论大清王朝还是南方革命军,双方都穷得很,没有钱继续打下去,也就是说没有哪一方能够扫荡并统一、平定全国,故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另一方面,大清的军权被袁世凯揽在手里,皇室天天要袁世凯镇压起义,袁世凯就是不听,而是打起了自己的算盘来,以革命军的压力来向清王朝要价,又以清王朝来向革命军要价,两边通吃。当袁世凯从革命党那里得到将来推选他当总统的承诺(大清皇帝总不能直接把帝位禅让给袁世凯吧,最多只能给他个宰相当当),他开始偏向了搞共和而非维护大清帝制。在袁世凯的威逼利诱、连哄带骗下,清帝被赶下了台。
孙中山让位于袁世凯之后,南北双方确实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和平,并且在这一段时间内,中国人破天荒地试验起共和来,举行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覆盖全国的国民议会选举。这看起来热热闹闹的民主共和,不能说试验者完全是在搞表演,在最初,包括袁世凯在内,应该是有几分真诚的。但是,在一个完全没有民主政治传统和土壤的中国试行西方的政治制度,其难度可想而知,其操作不成熟而导致的政治乱象也可想而知。
当然,在这个时候,大清皇帝退位了,龙椅空在那里。想坐龙椅的人不是没有,但像袁世凯这样的人物,内心的“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想法岂会从来没有过?只不过,孙中山同盟会集团和袁世凯北洋集团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一时之间,谁也吃不了谁,大家都暂罢兵戎,一起来试验共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复辟帝制。
当这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经过对南方军队的裁减,和用于战争的钱从国外借到手,脆弱的平衡马上被打破,袁世凯的狰狞面目就露出来了。二次革命发生是袁孙两大势力的殊死搏斗,终于还是没有走出以暴易暴之路。只不过,在两虎相争没有决出最后的胜者之时,也即势均力敌之时,双方采取了和平的方式来一起玩政治游戏,当玩游戏的双方都觉得玩得不开心,玩得没有得到好处时,还是走回到以暴力决定最后的胜者,以武力统一全国的历史相似之处。
这就好比刘邦虽然首先攻入咸阳,按原先定的游戏规则,刘邦应该坐头把交椅,但刘邦十分清楚,没有实力,那交椅不可能由自己坐,坐上去也坐不了几天,他选择了以退为进,把咸阳城交给项羽,自己去养精蓄锐,来日再跟项羽决一雌雄,事实证明,刘邦这一招管用了。真正决胜的是暴力,政权的更迭依靠暴力,这就是他们认可的硬道理。
当时,孙中山无奈地选择南北议和,也是因为自己实力不济,又借不到北伐之款项,只好将权力拱手相让,其内心的不甘是很难言表的。如果孙中山实力占优势,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是一定要“以武力清扫北京势力”的,至于“消灭南北之异端,斩断他日内乱祸根”之后,孙中山是不是“树立完全之共和政体”。
我们在惊诧于历史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时,恐怕少有人去探究,为什么历史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其实,历史是人创造出来的,无论汉朝的人,还是民国的人,在人性上皆有相通相似之处,这就是孔子所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如果人性不相通,我们就无法推己及人。人性不仅相通,而且人性中的弱点大致相似,自己容易犯下的错误,别人也可能容易犯。比如对权力金钱的贪恋,大抵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这就决定了汉朝的人可能做出来的对权力金钱贪恋的行为,与民国的人做出来的对权力金钱贪恋的行为,有相似之处,比如屠杀功臣以保自己的权势地位。所以讲,人性相近,由具有共同人性的人创造的历史具有相似之处,尽在情理之中。
不过,扩大历史的范围来看,中国的历史与世界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方的历史又大有不同,在中国具有惊人相似之处的历史现象往往有“中国特色”,比如宦官专权,这在西方历史是少有的,因为,在西方历史上很难找到宦官这一“物种”。因此,除了人性相通之外,历史之所以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也是由历史形态或模式决定的。在同一形态或模式下,而且这一形态或模式长期定型,人大抵会有相同的行为和结果,这就好比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但只要四季轮回(四季轮回就是一种形态或模式),就一定会有两片同时发芽、同时泛红,同时飘落的树叶,这就是所谓的惊人相似之处。
自秦以降,“百代皆行秦制”,君主专制这一政治形态或模式定型了两千多年一成不变。在这样的形态或模式之下,总有一些死结是在这个框架中解不开的,进而影响到一代代的中国人的思想行为。因此,当我们讲中国人如何如何,讲我们走不出历史的怪圈,讲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就是在讲中国人一直处在一种社会结构形态之中,被制度、习气、传统、民族精神、国民性等“定”死了,每个人都带着历史的胎记难以更改。有人曾有趣地假设,假如中国人全部移民到美国,就会把名义上的“美国”变成实质上的“中国”,当然,假如美国人全部移民到中国,名义上的“中国”又会变成实质上的“美国”。这绝非虚谈,我有朋友在国外,说只要中国人聚在一起,就会把中国那一套全拿出来,而将在国外学习到的东西抛得干干净净,可见原先的形态或模式对中国人的影响之根深蒂固。
回头再来看辛亥革命之后建立的民国,仍然有那么多与传统历史惊人相似的地方,就足以说明,共和国体虽然建立了,但民主还没有真正实践起来,甚至,政客们在共和的外衣下搞起专制,开起历史的倒车。即从骨子上说,民初虽然处在转型期,民国虽然有了新的时代气象,但因为民主没有真正实践起来,转型转得十分艰难,民国还没有走出传统的政治形态或模式,出现历史上常见的权臣逼宫篡位、屠杀功臣、以暴易暴等,实在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只不过是换了人物和布景,也可能换了故事和情节。用杂文家何满子的话说,那就是“历史搬演的是一幕幕的老戏,脚本按出场人物的特点稍加修改而已”。
但是,就因为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中华民国笼罩着共和的外衣,辛亥革命以及中华民国总是处在赞美声中,对其深刻的反思总显得稀少,这显然是不能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的。我们固然承认辛亥革命是一次不同于以往的起义,中华民国不同于以往的王朝,两者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只是,这点新鲜的色彩与浓厚的旧色彩比起来,仍显单调虚弱,巨大的历史车轮以它固有的惯性滑行,滑行出同样的轨迹,这在成语上就叫做“重蹈覆辙”。而中国要想真正走出这旧轨迹,只有实行真正的民主,就像毛泽东说要走出历史的周期率需要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当我们在不断地感叹“历史上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时,是不是也在提醒着我们太健忘了?说明殷鉴未远,历史还会继续惊人地相似下去?这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