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把拥过我，力气很大，说：“莲子，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对不起你。”
之后，我在南塘北度过了平淡而充实的一段时光，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我不曾出过校门，校外总有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玩耍，如果我出去，他们都会朝着我扔石头或者橡皮泥，然后骂道：“死寡妇，活寡妇，是寡妇，真可怜，一个人，羞羞。”
不堪入耳。
即便选择沉默，依旧有人乐此不疲地搅动这场漩涡，随时提醒你，你是祸害，你是耻辱。
南塘北并没有人关于这场强暴的谈论，而这种漠然却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在时刻，有人会突然蹦出一句话：“喂，苘莲，听说你被人给那个了，是不是真的啊？”
我失贞的事情就像毒蛇一样，日夜缠绕着我，我喘不过气，无法呼吸。
这种事情碰到谁，都无法释怀。
何况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凭什么要去承受这么多？
在第一千七百六十三次被那些小孩子扔石头，骂着“死寡妇，活寡妇，是寡妇，真可怜，一个人，羞羞”以后，我差点崩溃，没命地奔跑，蹲在苏河旁，泪流满面。
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全部承担？
中国是个有着许多看客的国家，这些看客总是那些三姑六婆，她们从父亲说到了母亲然后说到了我，她们带着同情的眼光对着我的母亲说：“这都是你丈夫造的孽，苘莲是多么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站出去，和她们拼个你死我活，我躲在暗处，泪水涟涟。我明白，为什么那天父亲会那么痛苦地说“莲子，是我对不起你”。
可是这和他何干呢？
每次洗澡，我盯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就会充满憎恨。恨不得撕碎，烤烂。
或许母亲已经注意到我的变化了，她的女儿终于变成了从前那个听话的孩子，叫她站着她不会坐着，叫她坐着她不敢蹲着，叫她吃饭她会很认真地吞咽，叫她哭她就会哭。我行尸走肉般地给母亲洗菜切菜，突然母亲“哎呀”一声，说：“莲子，你在想什么？切到手指头了！”
我笑着说：“是吗？”
低下头，看着食指的血已经在手指头洇开，我说：“没关系，我不疼。”
母亲取来纱布，小心包扎，母亲问：“莲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呢？”
看着母亲憔悴的眼神，我摇摇头，说：“如果身上还带着伤疤，不管走到哪里，伤疤就会带到哪里。我的心里，有一个很大的洞，补不上了。”
话罢，我怅然，甚至听不见母亲的啜泣声。
短暂性的失聪。
我躺在那张红色的雕花大床上，看见天空已经破碎，破碎的天空拼凌乱地拼凑成多多的身影。
是我亲手扼杀了它。
我又再次慵懒地躺下，半夜总会起来，在房间来回焦急走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等到我筋疲力尽，卧室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温和的灯光像花儿一样遍地开放，我就笑了。父母抓住我疲倦得垂下去的手，我说：“没事。我在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话说完后，我乖乖地爬上床，继续睡觉。
这样的情形，重复过很多次，母亲带我去看病，医生说是梦游症，我说我没病，别瞎说。母亲禁不住我闹腾，带着我离开了医院。经过了合欢树，母亲说：“莲子，你看，合欢又开花了。”
是呢，合欢又开花，合欢花瓣有宁神作用，可安五脏、心志，配夜交藤、获神、枣仁可治夜眠不安。
母亲说：“莲子，我带你离开南塘镇，好不好？”
我没有任何迟疑，坚决果断的声音，说：“好。”
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人，南宸，和杜方岩。我转身告诉母亲，我要去找杜方岩，我找他有事。母亲犹豫了半天，我恳切地说：“妈妈，反正都要走了啊，他是我在南塘南唯一的一个朋友，让我去吧。”
母亲松开她的手，说：“去吧，莲子，你要答应我，只能跟我走，不能跟你爸爸走。”
母亲的言语之间充满了玄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问：“是不是爸爸和你早就商量要离开了？”
母亲点头。
“你们产生分歧了，对不对？”我问。
母亲说：“是的。你爸爸想要带你去意大利。”
我说：“噢。”
我跑去南塘南，站在教室门口，轻轻地叫着：“杜方岩，可不可以出来一下？我找你。”
那个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的男生就走了出来，徐眉语也跟了出来，我停下脚步，转过头，说：“徐眉语，你可不可以不跟过来，我找杜方岩有事。”
徐眉语在一旁嘀咕了半天，说：“苘莲，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我摇摇头，说：“以后吧，现在我只想跟杜方岩说话。”
徐眉语撅起了小嘴，说：“苘莲，你不听，你会后悔的。”
我说：“绝不后悔。”
我和杜方岩就去了操场，走了两圈，我说：“杜方岩，我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杜方岩说：“还是不能释怀吗？”
我望着那片开得绚烂的合欢，说：“只是想要离开了。”
杜方岩说：“可是杨子扬回来了。”
我突然微微地笑了，很小声的，我说：“杨子扬？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
杜方岩说：“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坐牢。”
我摇头，问：“为什么你也确定是他呢？连你都无法释怀的事情，对于我，又将是何等严厉的酷刑。”
杜方岩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他，打了，一架。”
我看着杜方岩，在一米八的杨子扬面前，杜方岩是多么渺小？他连一米六五都没有，他怎么能和杨子扬打架呢？
我问：“你是不是受伤了？这又何必呢？”
杜方岩说：“我没有受伤，他受伤了，他没还手，被我打得头破血流，因为那件事情他不承认，他说他会找你解释清楚的。真不知廉耻。”
我继续看着那片长满了心事的合欢，淡淡地说：“杜方岩，什么结局已经不重要了，疲倦的小鸟受伤后最想要的不是谁打伤了它，而是找一个地方疗伤，因为受伤的是自己，所以只有自己能解救自己。”
当我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的文采是这么好。杜方岩说：“莲子，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我问：“为什么是下辈子呢？”
杜方岩不说话，他别过脸，我明白站在我面前的，也是一个早熟的孩子。他的姑姑，他的爸爸，让他比一般人成熟。
沉默持续了十五分钟，我们沿着操场走了三圈，杨子扬和徐眉语跑了下来，我下意识躲到了杜方岩身后，那个我曾经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子杨子扬在我心里已经成了街上最无耻的流氓了，我不屑跟流氓说话。杜方岩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杨子扬说：“我跟你解释多少遍了，真的不是我。莲子，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
我几乎是连嘶带吼地嚷道：“杨子扬，你给我滚，滚，滚得越远越好。你回来干什么？”
徐眉语说：“你的母亲起诉了杨老师，所以杨老师只能回来，他不能背负这个罪名。知道真相的大概只有我一个。”
我捂住双耳，说：“这不是你们的伤疤，这是我的伤疤，为什么你们非要揭开呢？”
徐眉语吐字清晰，说：“苘莲，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班里那个叫梁峰的，就是那个总给你写情书，后来你用刀片把一沓情书划破，然后和你争吵的那个留级生，想起来没有？他留了两级。就是他。不是杨老师，你不能误会他。该进监狱的不是杨老师，而是那个留级生。”
徐眉语开始讲述了那天的事情，她去找小个子英语老师，而我去了杨子扬宿舍，帮他整理屋子，然后他女朋友出现了，三个人窘在一旁，他女朋友似乎明白了什么，问杨子扬：“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小女生？”
杨子扬说：“是的。”
他女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子扬？”
我说：“不知道。”
三个人呆坐在一块，然后我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徐眉语恰好也下来了，我说：“这么巧啊？”
徐眉语没敢承认她躲在杨子扬房外偷窥里面的一切。
在徐眉语要和我说再见的时候，她发现教师宿舍楼的墙角里躲着一个人。徐眉语立刻别进教师宿舍楼，那个人从墙角出来，竟然是梁峰，他偷偷地跟在我身后，徐眉语不敢吱声，一路悄悄跟着，梁峰后面扑了过来，一身的酒味掩没被打晕的我，将我拖进苏河不远处的树林，完事后梁峰迅速逃走。是徐眉语旁若无人般叫醒我，殊不知我对所发生一切已无印象，于是她决定把这件事深埋心底。
徐眉语讲完后，杜方岩“腾”地走过去，往徐眉语的右脸“哗”地抽过去，说：“徐眉语，你是不是人？只要你大叫一声，喊一声救人，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是不是人啊？”
徐眉语紧咬着嘴唇，说：“我当时就是喊不出来，我全身直冒汗，我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我冷笑一声：“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喊不出来，你不是喊不出来，是不肯喊出来，如果我死了，你会很开心的，对吧？”
徐眉语愣住了，她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我却只听清楚了两句：“因为杜方岩喜欢你，因为我喜欢杜方岩。”
杨子扬问：“梁峰呢？这个混蛋，现在在哪里？”
徐眉语说：“早退学了。现在警方正在通缉。”
所有的一切，我不想去纠缠，我走到杜方岩旁边，说：“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走啦。”
然后我对杨子扬轻轻地说：“回去和你女朋友结婚吧，祝你幸福。”
而面对徐眉语，我则面无表情，径自离开。
如果，我可以有那段记忆，在杨子扬和他女朋友面前，我是如何面对的呢？是心跳加速还是没有感觉呢？
幸好我没有那段记忆，否则将会有一个噩梦日夜跟随，永不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