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房子,倒塌的横梁,萎败的池荷。无一不显示着这里的荒凉,同时也告诉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
大小黑脸隐在一片昏暗中,叫人看不出来。若非今夜明月高悬,当真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两个人摸索着向前走去,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看见月色下闪着微光的湖面。
——
“姑娘此话何意?”
黄衫姑娘慢慢抬起手,指间便慢慢涌出星星点点的萤光。一只萤火虫停在她的鼻尖,映着她清秀的脸。他的神情由怀疑转换为惊异。
“真真假假的三个故事,你都只讲了一半。”
他笑了笑,却不肯再说。
“几百年前我路过奈何桥时,见到了一位女子,她说她是清河氏人,姓云。”
他猛然抬头望着她,眼里突然满是惊惧。
她面色不起波澜,只轻轻道:“她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倒与你这故事七分相似,林公子,林小将军,你要听听看吗?”
他楞住,再不言语,低头间,思绪翻飞。
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慢慢的组合出了他与她完整的过往。
白原城里有个老将军,老将军有两个儿子,大儿叫林盛,小儿叫林原。林老将军与爱妻自幼相识,十七岁那年两人结了姻缘,一时传为白原的佳话。可惜天妒佳人,林夫人在五年后便因病逝世,只丢给林将军两个幼儿。后来,林将军变成了林老将军,两个孩子也长大了。
老将军希望两个孩子可以继承将门家风,将来继续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心力,可是两个孩子却偏偏没有往老将军期待的方向走。
林原,林家的小儿子,自小不爱武艺这一方面,也不爱看书,为此和老将军的矛盾尤其的大,幼时老将军顾念亡妻,总不忍对他过分苛责,只期林原日后可以改变。可林原依旧整日的游荡,不服从老将军的管教。
林原十三岁那年,终于同林老将军爆发了一场极大的冲突,十三岁的他一气之下离开了白原城。为了避免老将军派人搜索,他便带着干粮只身绕走山林,兜兜转转,便绕去了清河附近的某座山。
那时已是冬天了,山上变成了一片苍茫雪原。他的母亲死在了一个飘雪的冬天,所以他本就是极不喜欢雪的,加之天寒地冻,便对这寒冬又厌恶三分。
然而就是这个冬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她静静地站在树下,怀里抱着半开的金梅,火红的披肩将她围住,耀眼的如冬日的太阳。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欢喜,他想起了顾小将军的那句话:此生所求,不过是想遇一个意中人,然后与她平安喜乐的活在人间。
他不敢同她说一句话,不敢上前,不敢触碰。连日的奔波使他衣着肮脏面色狼狈,他只能羞怯的对她抱以一个微笑,她亦回给他一个淡淡的、疏远的笑容。他仓皇失措的逃离了。
这是林原一生孤苦的开始。
后来他下了山,去了清河,打听到了她的所在后,便去她家附近做起了最低等的工作。他本可以回到白原,然后风风光光的以林小将军的身份来靠近她。可是他觉得他现在回去,一定会被父亲关很久,然后被逼着妥协,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想起幼时那个飘雪的冬天,母亲已奄奄一息,而父亲却还在边关奔走。母亲死的那一年,他才不过几岁,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死时眼中的绝望,她等啊等,熬过了身体的极限,可还是没有等到心上人的归来。
所以他不想当什么将军,从前不想,以后也不想。何况如今他已经有了一个心心念念的人,他只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靠近她,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如果不可以,他就这样陪着她,至少也要看着她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第一年,他为躲避父亲的搜索,只能蓬头垢面的做一些最低等的工作。从前他养尊处优,不知世间疾苦,如今隐匿身份,方才知人间百味。
第二年,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寻找他了,父亲估计对他很失望吧,就像他对父亲一样的失望。如今天下太平,他只想活的自由点。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一个机会进入了侯府。他成了府里最低等的烧火人,整日整日的在灶下枯坐。侯府里面的人大多很和善,比外面凶神恶煞的某些人好很多,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很满意,每日只需劈柴造火即可,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偶尔得空还可以去外面走走,不过进府以来,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她。从前在外面时还总可以看见她去外面游玩,可如今进了府,却反倒见不到了。不过他还是很开心,毕竟这里是她的家,他已经靠近她许多了。
后来,他听说丫头婆子们说府中的小姐得了病,已经好几日不进水米了。他急得当夜便潜去看她,可她住在高高的阁楼,而他连她的小院都进不去。他只能绕去一个偏僻的墙角,然后靠手的抓力跃上墙头,每夜偷偷的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探头望着阁楼,有时她会站在窗边,大部分世间他望着的都是阁楼。时间久了,他甚至能背着将小阁楼画出来,虽然他画的极丑。
再后来,云老侯爷要给郡主选一个贴身护卫,示意府中所有人都可以参加,所有府兵都去参加了,因为郡主的贴身护卫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他也去参加了。
来到府中快一年了,他第一次把脸洗的干干净净,露出了那张久违的清秀俊朗的脸。那些小丫头哪里想得到那样一个天天蓬头垢面的人居然会是这副容貌,一个个都惊的说不出话。那年,他十六岁了,已经长的很高了。
毕竟是将门之后,身手自然了得,加之进来后干的是劈柴的活儿,后来又夜夜全靠手抓着爬墙,臂力就比常人大许多,所以他轻而易举的打败了许多人。但是他也碰到了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然而那些人与他相比,缺乏了一股勇气。别人被打倒在地便不会再爬起来了,可是他却像一个木头一样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他就靠着这股子倔强赢了所有人,此后的半个月便躺在床上养伤了。
他去见她的那天,天气十分的好,太阳暖烘烘的,带着一股子春天的气息,春风卷起明黄色的花瓣儿轻轻巧巧的落在她的书案上,她穿着一身浅黄的衣裙,很是温柔好看。他觉得那是世间无人能及的好看。
他站在她小院的拱门那里,看着那十五岁明艳无比的她。她端坐在书案前,正低头描着什么,安静而美好。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靠她那么近。
她抬起头望去,又慢慢的低下头继续去描她的画了。这大概是这三年来,云阳郡主第一次这样望着他,虽然只是一眼。不过,这却不是林寻望她的第一眼。
阳光暖暖的,他的心也暖暖的。
他依言走过去跪坐在她的旁边,这才注意到桌上摆了一些色彩瑰丽的石头,而她,正在描一幅江山图。手法之巧妙,可称天下一绝,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出自一位十五岁的姑娘之手,云阳郡主果然名不虚传。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画画,他便在一旁研磨彩石。她不怎么说话,表情永远淡淡的,只是偶尔笑笑,笑容也极疏远勉强。她的心里仿佛沉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这些心事将她压的隐忍又孤独。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的陪着她,日复一日。
他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一堵无形的墙,那堵墙将他困在外面,任他每天如何如何的刨啊刨,也看不见墙里的一线光。
可他还是很知足,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问他信不信世上有神仙,他说他相信。因为他觉得一定是神仙显灵,才能让他在十三岁那年遇见十二岁的她。虽然神仙没说这是劫是缘。
不过她说她不相信。
她的话变的更少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瘦弱,他手足无措,只能变着法儿讨她开心,可是她始终只是淡淡的看着他精心安排的一切,然后抱着一种淡淡的疏远的笑容。
不过自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变的开心起来了。她不会再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去画画了,也肯听人劝好好喝药了,虽然他知道这一切跟他没有关系,但是他还是很开心。
她常常摘了院里的花抱回自己的小阁楼,她以前从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身体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她开心,他也会觉得开心。
可是后来她又不开心了,又变的沉默寡言,身体也大不如前,慢慢的开始缠绵病榻。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门外,只盼着她能好起来。
后来,有人起兵谋反,再后来,他因为犯了错被逐出了侯府。那一年,正是秋天。
他原是不打算回白原城的,所以便日日夜夜的在清河最高的钟楼徘徊,只为能远远的望着她所在的地方。直到,林老将军的死讯传来。。。
世人都赞林老将军一世忠勇,如何如何的正直,然后再叹息一声林老将军的病逝。。。
他离开清河那天,散了这些年来在侯府里攒的所有钱财,那些贫穷的百姓都纷纷跪地谢他,他只是笑笑,这是他能为清河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他花了三天三夜才走回白原,那天,白原下了很大的雨,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这一年,他十七了,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他跪在白原城的入口,跪在一片泥泞的地上。守城的兵将没认出他来,只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跪了一天一夜,然后等来了他的大哥。
他的大哥骑在高头大马上,周身一股令人胆寒的气质。马路过他身边时停住了,他抬起颓疲的头,从乱散的头发中望去,林盛亦低头向他望来。
而后一把尖枪便抵在了林原的喉咙处,守城的将士见此,也纷纷跑来举剑将林原围住,但是却被林盛呵退了。
他不说话,只是望着林盛。他发现大哥成熟稳重了许多,褪去了文弱书生的装扮,一身戎装倒也意外的合适。
林盛望着他,然后收起枪向他伸出手。
他愣了愣神,而后紧紧的握住了大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从前那手只肯握笔,想不到如今居然可以提枪。他坐在大哥的身后,一时觉得眼眶酸涩。
将军府里的很多地方都没有改变,唯一变了的,便是祠堂里多了老将军的灵位。
林原跪在老将军的灵位前,心中心绪翻涌,可是他不敢哭。
直到林盛说出了真相。
对外,林盛宣称老将军是病逝,然而,老将军是自杀的。
林原跪在地上,不觉泪湿衣衫。他明白,他都明白,他只是从来不敢往这方面想。
他自知父亲仁义,也知父亲定然不肯与顾家兵戎相见,所以他才要用死来保全林家。父亲一生劳苦功高,被帝王封为镇明大将军,一但身死,举国同丧,而林家上下更是要用一年的时间去守陵。一年的时间,足以避免林顾两家的血战。
老将军死前也不相信顾家会谋反,所以几番嘱咐林盛不可起兵对付顾家,若守陵一年战事未了,帝王又欲起旨指派林家剿敌,到那时,抗旨不遵也可。最后,嘱托林盛一定要寻回流落在外的林原。
老将军给林原留了一封信:吾儿林原,当你看见这封信时,天下大势已变。为父一生征战沙场,大半辈子都在刀光剑影中走过,虽与英娘情深,奈何聚少离多,以至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为父深知你心中怨恨,也知你离家苦衷。你能有自己的选择,为父还是为你感到高兴,而为父的一生却有许多的身不由己。顾家之事,不可尽信天下风向,能帮则帮,切记不可兵戎相见,一年后若战事未休,帝又欲指派林家剿敌,届时再设法相避,若万不得已之时,可抗旨不遵,自古忠义难两全,且看你们如何抉择。最后,吾儿林原,望你体谅为父之心。
林原读完信后,泪也流干了,一拳捶地,鲜血淋漓。
后来,他还是换上了跟大哥一样的戎装。
大明327年,江原侯举兵谋反,林家适逢老将军逝世,举家迁往白原山守陵。明帝便指派清河侯府为军师,联合南阳侯府、北川将军府、东元将军府和南郡将军府共伐之。
林老将军以死来让林家脱离了这场血战,他深知护不住顾家,但是也不愿意成为加速顾家灭亡的其中一把兵刃。
可林原还是在一个黑夜骑马离开了白原山,那时,距讨伐江原侯一族才过三个月。
起初他不想去在意,只整日整日的跪在父亲陵前,可到底是心里的事情积压的多了,总觉得很不安。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他照例的守在她门前,那夜的月亮十分的明亮,照的园里的花十分的美,换作从前,她一定会走到窗边静静的看上好一阵,可是那一夜,她始终没有出来。直到他听见屋里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他没有犹豫,立刻便推门进去了,他没有想那么多。
然后他就看见她扶着一个人白衫被血染红的人站在屏风旁,她的眉眼里都是担心,他从未见过她那副神情。
那是他与顾清河久违的一次见面,此前,他们已三年未曾相见,可两个人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林原对着她歉意的笑了笑,然后便退了出去,这一退,便与她彻彻底底断了干净。
其实从前他所求不多,能在她身边就已经是神仙的眷顾了。可是人往往都是贪婪的,她那么美好,那么干净,那么明亮,他每靠近一点,心里的欲望便膨胀一分,想要的也愈来愈多。他原本以为她只是心冷了些,谨慎了些,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经心有所属。
他其实十分后悔,他每年的八月节都是去了的,可偏偏十三岁那年为了逃脱父亲的控制,他错过了和她相遇的机会,于是在那一年,顾小将军与云阳郡主相遇了。
林原觉得人世间的缘真是无比荒谬,如果说他与云阳郡主有缘,那为何他去了那么多次八月节,却一次都没有遇见她,可如果要说无缘,为何又要让他在山上遇见她,一见倾心,一生的苦难也由此开始。
他在门口坐了一夜,觉得心里有一块什么东西重重的落下了,他不用再满心欢喜的想着第二天如何逗她开心了。他静静的,静静的思索着自己的来路,还有去路。
她吩咐人送去的饭菜变的多了起来,老侯爷满心欢喜,知道她的病快好了。
云阳郡主的病是好了,可是林原却觉得自己生病了。
再后来,顾家谋逆的事情败露了,顾清河伤好之后,便立刻离开了清河。云阳郡主自是不相信他会谋反,然而铁证如山。林原是唯一一个撞见了顾清河的人,此后云阳担心他泄密,总对他有所防范,林原自己也感受到了。他跟在她身边很久了,可她从来没有仔细的瞧过他,所以她不知道他的为人。林原心里自是有些酸涩的,因为不管是看在她的面上,还是为着林顾两家的情份,他都不会加害于顾清河。奈何她不信。
这份防范一直持续到她缠绵病榻。一日,她屏退下人将他叫到面前,几番威胁加恳请,让他万万不可将她与顾清河的私交告知他人,因为一但落人话柄,清河便会遭池鱼之殃。最后,他只能强忍着心中一切酸涩,半跪在她的面前起誓,他其实不在乎誓约本身,只是,她错看了他。
得到他的誓约后,云阳郡主便决定放他自由了,于是隔日便找了个错,将他逐出了侯府。可他哪里会有什么自由,只要他还喜欢她,他就不可能有自由。
云阳给了他许多财物,希望他能好好的过完这一生,他默然接受,他明白,她只是在买她的一个心安,他倒乐意自己背上一个爱财的包袱,只要她心安。
他站在钟楼上,日复一日的望着侯府。从前她爱在纸上写秋风词,如今他也懂了这滋味。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何如当初莫相识。。。
大雪封山,他骑着马,踩着雪,摸索着走在山道上。山间寒气很重,马背上的他尤觉寒风刺骨。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她。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他明白她对顾清河用情极深,如今清河侯府被安排在讨伐的大军中,想来,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就跟他也没办法对她袖手旁观一样。
下了山之后,天已经微微亮了,而后他便快马加鞭的往清河赶去,终于在第二天的中午赶到了清河。他去打听了一下,得知清河侯早已出发去往南阳与大军集合了,随行的还有年十六的清河郡主。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在意料之中。
而后,他又匆匆奔赴南阳。
到了南阳后,他不露出身份是不会有机会靠近她的,而且一但出现在她面前,还会引她猜忌。可如果暴露身份,他便没能遵守父亲的嘱托。几番思虑之下,他还是决定先不暴露,他已经让父亲失望一次了,他不想再让他失望一次。
战事持续了很久,江原侯誓死不认谋逆的罪名,然而帝王没有给顾家任何解释的机会,下令三军直接****原侯带兵奋力抵抗,然而还是难敌两侯三将的围杀。
大明328年,江原侯被北川将军府陆老将军的次子陆淼斩落马下,江原侯独子顾清河与残兵余孽被逼退至江原南崖,被三军围困孤山,至此,胜负已定。
北川将军府、东元将军府和南郡将军府带兵围困,清河侯府与南阳侯府带兵驻扎山脚,一为援军,二为堵漏网之鱼。
消息传来的那一夜,云阳郡主偷取了清河侯的兵符,意欲带兵往南崖去,她揣着兵符刚刚到军营就被人截住了。
自战事起,林原一直紧跟着大军的步伐,为的就是在她偷取兵符的时候拦住她。
他想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说辞,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提着剑,完全不似一副体弱的样子,她笑看着他道:林将军,你带孝在身,出现在这里恐怕不合适。
他愕然,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同他说话,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该如何劝说,他不恨吗?他真的不嫉妒顾清河吗?他其实想过,如果趁这个机会除掉顾清河的话,他和她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可是现在,她宁愿赌上清河侯府上下的性命去信他。。。该是如何的愚蠢,又该是如何的情深义重。
他扶住她的双肩,认认真真的道:我替你去。
他隐姓埋名的走过来,不带一兵一将,为的就是能为她做点什么的同时又不连累林氏上下,还有清河侯府上下。他明白顾清河必败,但如果趁乱换顾清河一线生机的话,也未尝不可。大不了,趁乱划花自己的脸,换上顾家的战袍,他与顾清河身形相似,此后云阳郡主从中动作,想来也不会有人会冒着得罪侯府的危险去细究。
不过后面的这些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只是说,他替她去,替她带兵去扰乱三军的步伐,替她去为顾清河求一线生机。
他告诉她,他也是相信顾家的,他是拿顾清河当好兄弟的。他说了很多很多,只是想告诉她,他并不全是因为她的原因,他告诉她,自己不会有那么多愚蠢的多情,临了,满不在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亲密的接触。
而后,他接过她手中递来的兵符,领着清河侯府的将士奔赴南崖的北面,可不管成与不成,他都已决心赴死。能救顾清河当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救他,只能奈何桥上再向她赔罪了。
南崖被三军守的很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地方可以绕进去。几番思虑之下,他只好选择了与清河侯交好的南郡将军府作为突破口。
南郡大将徐易是徐老将军的爱子,自幼时便对云阳郡主很是倾慕,所以看见林原持清河侯兵符前来时,以为是清河侯相助,所以便没有设防。而后林原便提议由清河侯的将士去当前锋。因为此次战役非同小可,若能立军功必是有极大好处的,所以徐易想着,不妨将此次立功的机会让给清河侯,自己只捞一个协助的名头,这样便可卖给清河侯一个人情,或许还能得郡主青睐,更可让北川将军府和东元将军府明白,清河侯有意绕远路来增援南郡将军府,由此便可告知世人清河同南郡的关系,以后两家若要联姻也便更有说服力。
于是徐易便只派三分之一的将士去协助清河侯的大军,自己心甘情愿的和剩下的将士站在后方成为支援部队。
于是林原便轻而易举的带着大军上山了,临近时,又把徐易指派的将士扔到了半山。
令人意外的是,北川将军府没有遵守同东元、南郡一起行动的约定,在夜半时分,陆淼便偷偷的率领着北川军上山了,而刚刚好,又碰巧撞见了带兵上山的林原。
夜色昏沉,北川将军府误以为清河侯府是余孽,而清河侯府的人也同样以为对面的阵营是叛党,这一时两军厮杀,难分胜负。后来,林原又派人去将半山的将士也调来,随后徐易接到了消息也往山上赶来。
林原趁乱而走,去往了另一边寻顾清河的队伍。
顾清河和林原都没有想到,再一次相见居然会是这样的敌对面。他没有带一并一卒,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越过了那些忠心护主的将士们走到了顾清河的面前。那些将士都认识这张脸,见他一人前来,也便没有对他设防。
顾清河疲惫的靠在石头旁笑望着他,见面的第一句便是:她还好吗。
他点点头,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夜色沉沉,不太看得清楚他的脸。顾清河道:替我给她带句话吧。
林原面无表情,淡淡道:什么话。
顾清河:好好活着。
林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觉得顾小将军和云阳郡主当真是情深,就连想法都一模一样。反观自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活的就像一个笑话。
林原是一个重守承诺的人,所以他没有应顾清河的话。因为他活不到再见她的那一天了,而这句话,就让顾清河当面去讲给她听吧。
天色渐亮,北川军和清河侯府的人已经慢慢发现了不对劲,遂立刻停手整兵齐齐往南崖逼去。
而这一边,顾清河却固执的不愿意走。。其实林原早就料到了顾清河不愿意走,所以他决定采取非常措施,然而顾清河态度坚决,说走便是愧对江原侯,他不愿意一辈子背着污名苟活于世。
而此时林原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云阳骗了。
果然,不多时,云阳郡主便骑着快马紧随着林原的脚步来了。
林原对顾清河的为人不算特别了解,但是他始终坚信顾清河不可能反。而云阳则是对顾清河十分的了解,所以她明白顾清河不可能会背着污名活下去。
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下去。
起初她只是想自己背一个偷取兵符的名义,然后与顾清河同生共死,结果半路杀出了一个林原想替她背负骂名。
她深知自己已负林原许多,所以她打算成全林原一次。
大明328年冬,清河郡主云阳盗取兵符意欲助纣为虐,与余孽顾清河一同于南崖渊口为林家小将林盛所杀。
——
黄衫女子淡淡的看着他,他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自己埋在地下。
——
那年,她这样说道。
“林原,谢谢你。”
而后,她捡起地上的尖枪,毫不犹豫的插向了自己的心口。
最后,她还是倒在了顾清河的怀里,再没有看他一眼。
随后,顾清河也举剑自刎于他的面前。
顾家所有忠士亦随之。
——
三军赶到的时候,雪已盖了大半的尸体。
他呆呆的站在一片尸体中,看着这片苍凉的景象,他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那场雪,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雪,而如今的这场雪,却是他见过的最大的,最大的一场雪。
——
林氏很少与这些人联系,所以无人认得他。当有人问他名字时,他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木讷道:白原将军府,林盛。
那一场大雪融了以后,春天便到来了。
青草树木会借着那些血肉之躯疯长,不到几年,南崖又会呈现出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那些过往也会随着顾氏一族的灭亡而永远的沉睡在南崖。
顾清河和云阳成全了林原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林原转手便把这份荣誉送给了一母双胞的兄长林盛。而他,林原,自大战开始便没有离开过白原山。
此次立战功最大的,当属北川将军府和白原将军府,于是帝王便预备从两家中寻出适龄男子与公主结亲,而两家中呼声最高的,当属白原林盛和北川陆淼,不过战后没多久,陆小将军便染病去世了,所以最后帝王选择了林氏一族。
清河郡主偷取兵符助纣为虐,老侯爷虽深感痛心,但还是对林盛极为不满,一怒之下与白原林氏终生断交。而帝王念及清河侯是忠义之士,此次也平叛有功,加之云阳是他亲封的郡主,所以不予追究。为了彰显仁德,还将清河侯府后山的湖赐碑题名,称:怀阳。
后来,林原还是离开了白原城,他隐姓埋名游历了很多地方,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因着形貌俊朗,所以总有姑娘围着他,那些姑娘娇滴滴的打趣他,问他为何还不成家。每每被问到这些时,他便会突然有些恍神,然后他就又会想起那年冬天树下抱着金梅的明艳姑娘。所以他对那些姑娘说,他的妻子很早便死了,但是他极爱她,所以答应过她此生不会再娶。
四十岁那年,他在大街上遇见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温温柔柔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当年的小郡主。
六十岁的时候,他已经走遍了许多许多的地方,山林、江海、平原、高崖,从春走到秋,从夏走到冬,一把剑,一个人,踽踽独行。
再后来每到冬天落雪的日子时,他的寒疾便会复发。他觉得他讨厌雪天真是一点错都没有,雪天拿去了不该拿的,又留下了不该留的。
七十二岁那年,他又重新回到了清河。清河侯膝下唯有云阳郡主一女,郡主叛乱被杀后,清河侯便算断了后,后来老侯爷一去,清河侯府便彻底空了。后来兜兜转转,侯府的老宅子便被清河本地的一家富贵人家买了下来。
林原路过的时候本来想看看里面,可是他老了,太老了,再也不能像当年一样双手一伸便跨上墙了。他在门前徘徊一阵,然而大门紧闭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他便想绕去后门瞧瞧,后门的墙两边挂满了明黄色的小花儿,林原睁大眼睛,却还是没能认出那是什么花。
门槛上坐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小男孩正殷勤的捧着刚摘的花递给小姑娘,小姑娘红着脸,一时不知接还是不接。
林原瞧着这两个孩子,顿时笑的乐呵呵的。那两个孩子以为他在笑他们,顿时脸羞的飞红,兔子似的溜的。
他颤颤巍巍的杵着剑走在墙边,不由的想起了从林盛书里看见的几句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真是,天真无邪的岁月。
——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新的事物,也淡忘了许多过去的事情,老了糊涂时,我记不得父亲的样子,记不得兄长的样子,可我还是一直一直记得她的模样,她或许没怎么念着我,可我还是夜夜梦见她,每夜每夜,生生的熬过来那么多年。”
“我想我同她还是有些许缘分的,只是我来迟了一步。而那浅浅的缘分,并不足以让她喜欢我。”
“又或许,我和她的缘分从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便用完了,此后的每次见面,都是我在强求。”
“其实那天,我站的比顾清河靠近她许多,我是有机会夺下那把尖枪的,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只这一下,便要了她的命。”
“我想是因为我太过顺从,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连死也不例外。不过,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其实是,她是为顾清河而死,我没有资格拦着她。我救了她,她以后会开心吗?她不会开心,甚至会恨我。叛乱的罪名已经压在她身上了,我们三个,没有退路了。”
黄衫姑娘望着他,漠然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白衣男子:“几百年前,我在深山中遇见了一位得道高人,他教给了我不入轮回的方法,说几百年后有一机缘可让我魂灵自由,但是也提醒我,违背天地规则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以为这个代价只会在我本身,所以我同意了。于是我死之后,魂灵便宿在了那副江山图上,后来江山图被盗,我便随之离开了那座山,想来,这便是那个道人说的机缘。我困在画中几百年,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一朝醒来,才发现我已酿成大错。”
黄衫女子:“自此,林氏每一代,都会有一个人死于非命。”
他长长久久的叹息一声,又道:“而他们的魂灵也永远被困在了荒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黄衫女子沉默半晌,淡淡道:“此刻回头,或许不晚。”
他沉默一阵,似有难言之隐,徘徊一阵,还是将那袖中藏的那副画拿来递给了黄衫姑娘。
黄衫姑娘接过画,毫不犹豫的将画当着他面烧了。
他望着她,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而后身形便摇摇晃晃的飘往黄泉了。
湖边,一阵冷寂。
大小黑脸从墙后面走出来,只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小黑脸:“不去送送他吗?”
她低头,冷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已经送过了。”
小黑脸掐指一算,始终没悟出什么名堂,照理来说,他本该灰飞烟灭的,没想到还有后话。
——
夜空中闪过一道惊雷,正劈在荒山顶。
而后被封禁了几百年的魂灵便一个接一个飘飞。
“呜呜呜,祖奶奶,我舍不得你!“
一个身形壮硕的鬼抱着一个小姑娘模样的鬼哭哭啼啼道。
那小姑娘一巴掌挥到大鬼的脸上:“我谢谢你,你可别惦记我。“
众鬼嘻嘻闹闹,渐渐的都生出了不舍之情。
林落,林盛之女,除林原外辈分最大的林家先辈。她咳嗽一声,众鬼立刻变的乖乖巧巧。
她沉默半晌,轻轻道:“诸位林氏子孙,我们每个都是每一代人中最为独特的存在,虽然这不可谓之幸,但是我林落从不后悔生在林家。我们所有人血脉相连,正因为血脉相连,所以也希望你们不要对先祖有所怨怼。此番,一别无期,若有缘,来世再聚。”
话毕,众鬼俯首称是。而后林落挥一挥手,众鬼便都默契的离开了。
除林原外,她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而后,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个地方困了她几百年,真到离别之际,心中却又生了些许不舍。她想着,如果来生途经此地,她会不会疑惑这里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荒坟。
她笑了笑,而后消散在夜空中。
——
黄衫姑娘枯坐在怀阳湖旁许久,直到看见天边闪过一道惊雷。
小黑脸叹一口气,大黑脸也跟着叹一口气。
黄衫姑娘轻轻闭上眼睛,也长长久久的叹了口气。
小黑脸转过头正欲说些什么,一转头,却发现黄衫姑娘已经不见了。
——
小顽童睁开眼睛时,便见大小黑脸凑在他床前笑呵呵的盯着他。
“事情结束了?”
小黑脸:“结束了。”
小顽童挠了挠头:“那你们怎么还不走,等着蹭饭?”
大小黑脸相视一笑,便一把将小顽童提下了床。
小黑脸:“饭自然是要吃的,不过吃完饭后,你得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小顽童心下疑惑,一口道:“我不去。”
然而他没得选。四个人吃完饭后,大小黑脸便准备带着小顽童走了,小顽童的阿婆听说是让他去修道,比小顽童还要开心许多,匆匆给小顽童收拾好包袱后便赶他出门了。
而后一行三人辞别老人家后便上路了。
——
她倚靠在树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小公子对她说,要带她去看夜晚的萤火虫。
可萤火虫有什么稀奇的呢?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开心。
画面一转,她看见自己上面出现了一张模样狼狈的脸,他哭了。泪水和着脸上的血慢慢的流下,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她忍不住想抬手为他擦擦眼泪,可是她的手仿佛被什么压着似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而后她轻轻开口,却不似她自己的意识。
“别。。别丢下我。。”
她猛然惊醒。
清风拂过山林,朝阳透过疏叶散成青黄的光,斑驳在她浅黄色的衣裙上。
坐在旁边枝头的蓝衣女子见此,忙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关切道:“阿云,又做噩梦了?”
她点点头,而后疲惫的叹了口气,蓝衣女子见此便把她拥在怀中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她点点头,而后又不着痕迹的坐好。
蓝衣女子:“心事既了,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黄衫姑娘望了眼旁边的蓝衣女子,淡漠道:“心事虽了,幕后的人却还逍遥着。”
“你打算怎么做?”
黄衫姑娘:“其他先不管,总有人会按捺不住的,撇开这些,先去找找太和仙君吧。”
蓝衣女子闻言笑道:“阿云,你不会还记着仇吧?”
黄衫女子笑了笑,她可从来没说过自己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