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对官、胡评价这么高,自然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要知道,清代(总)督(巡)抚的权位差不多,职能相交叉,一旦同城,总免不了滋生龃龉,明争暗斗不息,能够合作无间的实不多见。胡林翼去世后,湖北武昌城里开始出现“督抚不相能”的局面。严树森(他曾与胡林翼绘制了一份《皇朝中外一统舆图》)当湖北巡抚时,被官文弹劾而去;曾国荃(曾国藩之兄)任巡抚时,又将官文弹劾而去。同城督抚不和之事,不仅仅发生在官文、严树森与曾国荃之间,胡思敬的《国闻备乘》也记录了好几个例子,胡思敬甚至将督抚之争分为“君子攻君子”与“小人攻君子”两类。两广总督那彦成与广东巡抚百龄互相攻讦,不久百龄因“失察家丁”,被那彦成搞下台。继任的巡抚孙玉庭,则弹劾那彦成“滥赏盗魁”,致使那彦成被逮问。有意思的是,后来百龄杀回两广当总督,又以孙玉庭“葸懦”即胆小怕事为由,将孙弹劾走。这是君子攻君子。那彦成、百龄与孙玉庭三人的官声都不错。
吴文熔(曾国藩座师)刚刚总督湖广时,就与湖北巡抚崇纶合不来,崇纶是一肚子坏水之人,对吴文熔“百计倾陷”,当时清军正与太平军在湖北打仗,吴文熔孤军进攻黄州,崇纶竟袖手旁观,吴文熔战败自尽。这是小人攻君子。后来崇纶因临阵脱逃,也被皇帝勒令自杀。郭嵩焘(曾国藩亲家)担任广东巡抚不到一年,见事权尽被总督侵夺,戚然不安,疏请朝廷干脆别设广东巡抚一职了,不过朝廷没有批准。魏光焘(魏源族侄孙)当云贵总督时,与法国人谈好了修路开矿的协议,但云南巡抚李经羲(李鸿章侄子)因为出差当考官,不知这件事,回来立即否决了前议。魏光焘总督大为愤恨,李经羲也上疏请辞,朝廷不满李在奏疏上出言不逊,不同意辞职,改为开除。晚清一代名臣张之洞与巡抚争权的表现最突出,胡思敬说他“多做度外之事,不屑拘守旧规”,习惯于恃权凌蔑司院,督两广时,与广东巡抚倪文蔚相争,督两湖时,又与湖北巡抚谭继洵(谭嗣同之父)相争,搞得督抚下面的属官很难办,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才对。
我们来看《国闻备乘》记述的一事: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有一回潮州府出缺,张私拟一人署理此缺,将名单交给主管人事任免的布政使游百川(另有其他笔记认为,当时的广东布政使并非游百川,而叫游智开)。然而,游百川已经答应了广东巡抚提名的人选,便将张之洞的动议压置勿用。张之洞因此大怒,即日传见游百川,厉声责斥:“你藐视我而献媚抚院,是不是心有所恃?”游百川争辩说:“职司何恃之有?按旧制,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职司居两姑之间难为妇,不得不按制办理。”张之洞更是怒不可遏:“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莫不知之。你是从哪里看到这条旧制的,速速找来给我,我当据你所言禀告朝廷,以洗脱我吏事不问的嫌疑。”游百川大惧,回去检索《会典》,仓卒之间无所得,忧之至呕血,张之洞又苦苦催问,只好称病归田。自此,广东政权尽归总督,而巡抚成了虚设。
戊戌新政,凡与总督同城的巡抚悉数裁罢,但不数月,慈禧复出垂帘听政,又下诏复设如故,不过在诏书上区分督抚之权:“督、抚分管兵政、吏治,虽同居一城,各有所司,毋庸裁汰。”果然如游百川前之所言,总督遇兵事则有节制巡抚之权,吏治则非其职权之内。张之洞并不是懵于掌故,而是恃才傲物,事事把持的缘故也。我不避啰嗦地引用这些事例,是想说明,督抚同城相争其实是一种制度性的痼疾。按照帝国正式的权力分配原则,即游百川所说的“旧制”,的确是“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但是,旧制也有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乾隆年间所修《会典》规定:“总督统辖文武,诘治军民;巡抚综理教养刑政。”总督过问吏事,好像也是“旧制”所授权。简而言之,旧制给出的权限划分是含糊不清,难以适从的,督抚从正式管道获得的权力是不确定的。碰上像张之洞那样的强势总督,即使旧制说得明明白白,他也可以佯装“懵于掌故”,视制度为废纸一张。朝廷似乎也无意彻底解决督抚争权的问题,曾经一度撤销了与总督同城的巡抚,但不久又恢复过来,只是重申了一遍不管用的旧制而已。
如此看来,胡林翼能让同城总督“虚己推诚”,确实不容易,所以胡思敬说林公善“权变”,陈灨一说林公有“智谋”,意思都差不多。面对总督咄咄逼人的权势,胡林翼与游百川的思路是大不相同的。游百川搬出旧制,告诉张之洞:祖宗法度并没有授予总督干涉吏事的权力。张之洞却不以为然:巡抚归总督节制,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习惯法”。但我认为,张之洞的权势,与其说来自这条习惯法,不如说来自他深厚的隐权力资源。他是慈禧太后“手擢”的人才,也很会巴结太后,梁启超干脆讽刺他“迎合宦术甚工”。
总督府内,既然已有直通宫闱的权力管道,张之洞当然可以寸权不让。胡林翼则与张之洞一样极工“迎合宦术”。他没有天真地去跟官文争辩“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的旧制--旧制未必可以巩固巡抚的权力,何况旧制又是自相矛盾的,反而是不着一字的关系网络,更能配送来足够的权力。所以他高明地走“姨太太路线”,暗修一条通向总督府内宅的私人性权力管道。“胡大哥”在湖北说一不二、事无巨细咸决于己的权力(包括巡抚的正式职权、由私人关系增殖出来的隐权力),就是沿着这条私接的管道流到他手里的。宠妾的“三寸舌”、“枕边风”,显然比游百川检索了大半天的《会典》更有权力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