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看看乐系集团的构成。总督府师爷彭沛霖是其中的一名要员。乐斌因为大字不识几个,“公事例案,阅之不甚了了”,所以奏折文案,一概委给彭师爷操刀。张集馨曾不无刻薄地说,乐总督如果离开了彭师爷,“便如水母,寸步难行”。彭沛霖既受重用,也借势招摇撞骗、作威作福,在甘肃官场上,是个炙手可热、呼风唤雨的人物,“官吏趋之若鹜”。乐系集团的另一要员叫做周二奶,原来是总督府的仆妇,后来与乐斌私通,并有了一个私生子(周的原配老公已被乐斌打发到远方,并送了一笔重金另行娶妻),竟成了督署的实际当家人。她为人悍泼,不但凌虐乐斌的姨太太,还常常揪扭着乐斌撒泼:“我令汝做总督,汝方能做,否则,做不成也。”所以乐斌对她也“深畏之”,总督下面的属员们,更是不敢得罪周二奶分毫。有一回,候补道员和祥的厨子与周二奶的随从争路,厨子出言无状,触怒周二奶,和祥知道了这件事,惶惶不可终日,次日一大早就到总督府负荆请罪,长跪乞哀。张集馨在窗外听到了,忍不住窃笑,但和祥并不以为耻。
我倒觉得,也不能笑话和祥恬不知耻,周二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不登门乞罪能行吗?除非不想在官场混了。总督府的门丁陈二也是乐系集团的重要成员。此人虽然身份卑贱,但因服侍乐斌多年,深得乐斌宠幸,也能揽权纳贿。有一次乐斌说,因为陈二的老婆在北京陪着乐夫人,一刻不能离,所以决定为陈二再娶一妻。甘肃按察使明绪得知后,告诉兰州各位官员:届时都要送贺礼,每人几十一百两银。成亲拜堂那天,果然兰州的大小官员以及候补官们,都来送礼祝贺。周二奶充当家婆,兰州知府章桂文、皋兰知县李文楷亲自秉烛送陈二洞房,就差没有递上春宫图和伟哥,新娘则由和祥与章桂文的老婆搀扶。一个门丁的二婚,竟让堂堂官员奔走侍奉、状若奴才,可谓官场奇闻。以上三人,是典型的隐权力代表,他们绝不是朝廷命官、国家权力体系内的正式成员,有的甚至被纳入帝国的“贱民”之列,却因与总督大人关系非同一般,得以染指权力。他们构成了乐系集团的核心权力圈。进入乐系集团的其他成员一般都与上述三人建立有某种亲密关系。
甘肃按察使明绪,人称“四伦先生”,暗讥他“五伦不备”、寡廉鲜耻,但他与总督府师爷彭沛霖拜过把子,又对乐斌极尽巴结之能事,送礼问候,无一日遗漏,连“一饮一馔,亦必先呈督署,以伸诚敬”,简直是将总督大人当爹伺候,因此很受乐斌信任。兰州道员恩麟、候补道员和祥也与彭师爷有结拜之交。特别是和祥,虽然是个半文盲,还有过克减军饷、受降职处分的前科,但他是乐斌的旧属,又“入赘为乐斌门生”,执弟子礼,还与乐斌的幸奴陈二拜为兄弟,所以被乐斌委派去“办理钱局”。办理钱局相当于今天的开银行、印钞票,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大美差。按乐斌的说法,和祥这个人“能铸大钱,善开铜矿”,是个难得的经济学家。但和某人是不是真有这等本事,鬼才知道。茶马厅同知(负责边疆茶马贸易的地方官,类似于市外贸局局长)章桂文,即陈二拜堂时亲自执烛送洞房的那位,是个捐班出身,张集馨对他非常不屑,说他“卑鄙无耻”。
他也是陈二的结拜兄弟,老婆又认周二奶为干娘,还与彭师爷结为儿女姻亲,总之跟乐系的三大隐权力代表都沾亲带故。彭、周、陈终日在总督面前说章桂文的好话,于是乐斌干脆将实缺的兰州知府派去其他地方任职,空出来的知府一职由章桂文代理。后来兰州道台出缺,也让他兼署。同知署道台,相当于县长代理地区行署专员,足见总督对其眷顾之深。还有一个名叫长祥的笔贴式,即掌管翻译满汉文字的低层小吏,也与陈二结为拜把子兄弟,陈便为长祥游说,要署知县。不久长祥果然被派往礼县代理知县。上述五人,具有微妙的双重身份:既是正式权力体系的成员,又是乐系集团的成员。他们的权力来自哪一种身份呢?与其说是前者,不如说是后者。假如没有加盟乐系集团,他们恐怕无法在正式权力体系中抢占好位子,即使占上位子,也未必能获得匹配的权力。相反,只要进入集团核心圈,即使不在正式权力体系中占位子,也可以参与权力分肥。这种隐蔽的权力分配机制,我们不妨称之为“权力的圈子化”。
圈子,其实就是镶嵌进国家权力系统内,以个人关系网络相联结并依关系亲疏划分差序的隐性权力结构。因此,帝国的权力体系呈现出“双结构”的形态:一个是建立在科层制基础上的正式等级结构,另一个是建立在圈子-差序格局上的暗结构。两个结构相互贯通,权力借此相互渗透。我们可以将它们视为盛存与输送权力的两套管道系统,不过从后一套管道流出来的权力通常是隐权力,因为它们名不正言不顺。我们用图示来表现当年甘肃官场上的两个权力结构:图一是甘肃的正式权力等级结构,权力按由高至低的等级排列。我用实线来表示各层级衙门的隶属关系,用虚线将整个等级结构分为三个层次。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与按察使居于这个结构的上层,他们都是封疆大吏、省衙门的大员;处于下层的是散厅同知、州县牧令等亲民官;连接上下层官员的就是位于结构中层的道台与知府。由于甘肃不设巡抚,由驻兰州的陕甘总督行巡抚事,张集馨作为布政使,居于甘肃第二把手的位置。图二是一个网状的隐权力结构,隐权力按由里及外的亲疏差序分布。
我用实线来表示各权力者之间的私人关系,并用虚线来划分关系网络的亲疏差序。总督乐斌是庇主,居于整个差序格局的中心;彭师爷、周二奶、陈二与庇主的关系最为亲密,是庇主的权力代理人,所以处于第一序列;按察使明绪、候补道和祥与兰州知府章桂文,与庇主或其权力代理人建立了不少于两种的密切关系,处于第二序列;兰州道台恩麟与笔贴式长祥,只与一名代理人搭上关系,所以还没有完全进入第二序列。外围的隐权力者我就不一一标示出来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集馨处于这个隐权力结构之外。这里还需要补充一点,是不是完全进入第二序列,其隐权力是有微妙差别的。咸丰八年(1858年),明绪丁忧回籍,按察使一职空出来,兰州道台恩麟与候补道员和祥都想要署理。恩麟是实缺道台,按例理应优先,张集馨也认为“必兰州道署也”,但乐斌并不与张集馨商量一字,直接下了札子委任和祥代理,这也是隐权力按亲疏差序配置的一处例证。后来张集馨也丁忧离任,被隐权力喂大了胃口的和祥居然想兼署两司,但这胃口未免太大了,乐斌没有同意,让恩麟署了藩篆。别忘了,恩麟也是与总督府大红人彭师爷有结拜交情的。巧的是,不久恩麟也丁母忧,两司到底还是得由和祥兼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