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征税体系中的隐特权格局,导致了一种奇特的博弈策略:乡愚小户干脆每年将应缴的税粮或者折银后的税款交给士绅,由士绅向官府完税。而士绅大户当然更乐意包揽,借此牟利。据道光六年江苏巡抚陶澍向皇帝的呈报,在江苏,每到开征漕粮之始,大户就出来兜收花户的缴税通知书,以同姓为一家,集零户为总户,一经揽收入手,或用丑米充数,或缺斤短两,或任意拖延,勾结吏胥,硬要开户名包交,稍不遂意,不是逞凶闹仓,就是连名捏控不休。郯城知县黄六鸿描述的北地情形也是这样:“绅衿之豪以包揽成风”,将他们的贫穷亲友以及乡间稍裕者的田产揽归户下,每年钱粮包为代纳。这些绅衿收完税银,自行封好投柜,官府验看时,经常会发现有银色不足、银数短少的情况。如果县官查究追补,他们则动辄持官短长,列款控告。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黄六鸿说,绅衿大户包揽钱粮,同样要加收“火耗”的附加税,但“百姓亦乐于绅衿包揽”。
这是什么缘故呢?黄六鸿没有明说,不过我们可以从他的记述中找到答案:在小民向官府缴纳税银的过程中,催税的“粮头”、投税的中间人“保歇”、收税的“柜吏”、“仓吏”,乃至“在城棍虎”、地痞流氓、城里的“官银匠”,都会巧立名目、变着法子盘剥花户,以致那些到县城交税的小民“望城市如地狱,见差胥如狞鬼,魂飞胆栗”。现在将税粮交给士绅,虽然也要多支付一点费用,但至少就不用与那些敲骨吸髓的官差打交道了。蒋攸銛也说:“(乡僻愚民)伊等贿托包户代交,较之自往交漕加五六之数,所省实多,愚民何乐而先不为,是以迩年包户日多,乡户日少,不特刁民群相效尤,即良民亦渐趋于莠。”如此说来,地方士绅固然是在利用特权与隐特权揽税自肥,但换一个角度看,他们实际上也给部分乡民提供了一把“保护伞”,尽管这把保护伞有些破烂。那么,找不到绅户“庇护”的小民怎么办?唯有逆来顺受,继续忍受各项摊派勒捐、加征浮收、敲诈勒索。
实在忍受不了怎么办?也许就是铤而走险落草为寇了,说不定当了盗贼还有机会受招安编入“盗户”,从而获得“盗户特权”呢。前述滕峄盗户的际遇表明:从“流氓无产者”翻身变成隐特权集团,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博弈的势力结构改变了,官员的势利眼转过来了,隐特权格局也就变局了。我们再回到蒲松龄的《盗户》故事--在山东章丘县,小民要应付漕粮徭役与火耗杂税,负担数倍于绅衿(这是旧的特权格局)。为了逃避苛捐杂税,小民纷纷将田产挂到士绅户下。但这样一来,官府的税粮收入就损失了,所以章丘知县钟某在请示上级同意之后,开始严厉稽查这种“诡寄”的现象,勒令绅户退回民户诬托的田产。这时候,一些奸猾的“流氓无产者”趁机跑出来告官,将几十年前卖掉的田产,说成是诡寄在某士绅名下的,如今要讨回来。钟知县则有意袒护这些奸民,于是“良懦者多丧其产”(这是新的隐特权格局)。有一次,某甲与一名姓李的儒生争田产,拉扯着来请县老爷裁断。在公堂上,某甲呼李生为“秀才”,李生则立马反驳:“我不是秀才,你才是秀才,你全家都是秀才。
”书吏告诉钟知县,李生确是秀才。知县便质问李生:“你为什么不承认?”李生说:“秀才这头衔,丢在一边也没有人来抢,且待我争到田产后,再来做这个秀才不迟。”前文我们已提到,获得功名的秀才,在司法与赋税上都可以享有一定的合法特权。然而,由于章丘县的隐特权格局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功名带来的正式特权,已经抵不上“流氓无产者”的隐特权了,所以才有“以盗之名则争冒之、以秀才之名则争辞之”的怪事发生。蒲老夫子对此颇不理解,叹息说:“变异矣哉!”其实我们用“隐特权格局”来分析,一切自有其所以然的道理。归根结底,隐特权格局反映了一种极不平等的权利分布状态,有的人“权利过剩”,有的人“权利赤贫”。帝国臣民们的权利额度,既不是由造物主平等赋予,也不是据正式律法“二次分配”,而是靠“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暗博弈。你神通广大,能使官推磨,你就是“权利暴发户”;你没有半点神通,又找不到庇护,你就成了“权利破产者”。这种失衡的博弈结构与权利格局若不改变,即使法律条文上写得很漂亮,终究是哄小孩子开心的鬼话、不可充饥的画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