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李氏的故事可以结束了。不过,我还想再讲另一个尼姑的故事。故事出自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官场现形记》虽是小说家言,但所记“多实有其事,并非捏造”(晚清人孙宝语),至少反映了一种历史的真实。京城前门内有个庵子,当家的是一个法号叫“镜空”的尼姑,因为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还有一位公主拜在她门下为徒,经常出入宫禁,所以颇有些势力,能通过影响皇室的意见,进而影响官员的仕途命运,在京城的权力圈子内,算是一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物。这个镜空也恃着与权贵亲近的关系,干脆做了奔逐权门、替人打通关节的官场掮客。那些进京求官的、托人说项的,晓得她的来历,就想走她的门路,图个近便。而对这“不正之风”,都察院的御史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具折纠参,因为镜空的后台硬,“说了非但无益,反怕贾祸”。有一个“送部引见”(即授官前由吏部引领觐见皇帝)的贾姓河工总办,原来想托她这个门路谋个肥缺,可是找不到庵子所在,只好委托另一伙掮客打点关系,结果银子哗啦啦地花个精光,美差却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假如当初走了镜空尼姑的门路,说不定就如愿以偿了。
晚清之时,出家人成为宫禁座上宾、官场皮条客,其实并不是小说家的虚构。《清稗类钞》和民国笔记《小奢摩馆脞录》都提到了一个神通广大、交通宫禁的出家人:光绪年间,京城白云观有个当家的道士,叫高云溪,山东人,性喜交游,当时慈禧宠臣荣禄、庆亲王奕匡等当朝权贵,皆与他有来往。他还跟总管太监李莲英结成了异姓兄弟,又进贡所谓的“神仙之术”给慈禧太后,得到太后宠信,因此名动公卿,势倾一时。高云溪也借势做起了卖官鬻爵生意的中间人,给跑官要官的人牵线搭桥。为了拉高道士的关系,许多达官贵人的妻妾子女,皆寄名为他的义女。每年正月二十日是高云溪的寿辰,上至王公百官,下至优伶隶卒,都前来庆祝,将白云观挤得比赶庙会还热闹。于是乎,白云观竟成了贩卖官帽子的地下市场、接驳权力系统的非正式管道、直通禁紫城的隐秘入口。不管是镜空,还是高云溪,显然都不能算政府要员,但他们却能左右官场人事,所以我说他们掌握着某种“隐权力”。请注意,高云溪、镜空的隐权力与张李氏的隐权力是大不相同的。
如果说,张李氏的隐权力由其(假冒)“老祖活佛”的(伪)神性身份所产生,具有令俗世统治者寝食难安的独立的合法性来源;那么,高云溪与镜空的隐权力则来自其与当朝权贵的亲密关系,是依附在俗世权力系统内部的寄生物,一般而言,不会对帝国的意识形态安全构成威胁。而这,也是张李氏最后被绞了脖子、而高云溪与镜空却能平安出入权门的隐晦原因。
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张李氏、高云溪、镜空不过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们的际遇,却透露了一点历史的奥秘--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曾经制造了数量庞大的神灵偶像,甚至还创造出一个非常复杂、完备的神灵谱系,然而,我们始终未能发展出一套与俗世政治平行的神权系统,恰恰相反,中国人的神灵世界以及众神在人间的代理人一直受到俗世权力的严厉管制。一个将权力合法性建立在神灵意志上的俗世统治者无法证伪上苍对于人间的主宰权,却可以通过控制神的合法代理人、消灭神的非法代理人,从而将上苍的神权改造成为俗世政权的附庸、装饰品。张李氏非法充当神的代理人,结果被杀掉了;高云溪、镜空结交权贵,结果成了官场权力交易的代理人。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本文开篇提出的问题了--神像所指称的权力,即使能够获得民间信众甚至部分政府官员的尊奉,也不可以脱离官印把子的管辖,否则,官印把子就会将神像砸成烂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