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红姑哥哥和嫂子一桩心事落了地,每天笑容满面。红姑却依然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街坊邻居们纷纷笑说红姑太过害羞了,女人这辈子谁不要当新娘子呢?只有我知道红姑不是害臊,她的心里一定满是彷徨挣扎以及对未来的忧虑。
红姑出嫁的前一天,男方的嫁妆赶在日落前送到了红姑家门口,嫁妆在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衣橱、柜子、脸盆、缝纫机都贴满了喜字,每个抽屉或能放东西的物件里全都塞了糖果、花生、红枣。嫁妆摆放停当后,红姑家放起了鞭炮,劈里啪啦,轰隆作响,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尤其是孩子们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围拢过来。大人们自然是对嫁妆评头论足,或称赞或羡慕或嫌弃;孩子们则伸出小手在嫁妆里四处寻摸糖果,有些大孩子经验丰富,瞧一眼就知道糖果的位置,他们的口袋都塞得鼓鼓的;当然也有运气不好或来晚了的孩子,他们找到的糖果少得可怜甚至连一粒糖果都没得到,忍不住伤心落泪。此时,这些未得到糖果的孩子便会央求父母带他们去讨糖果吃。大家伙就在厨房围住红姑嫂子,催促红姑嫂子快快去多拿些糖果,好让大家一起沾沾主家的喜气,高兴高兴,否则绝对不放她离开!红姑嫂子笑着让大家别着急,她保证现在就回屋去取糖果,让大家伙每人都有糖果吃。大家这才散出一条道来,哄笑着问要不要叫辆车来帮忙,别糖果太多把红姑嫂子压垮了。红姑嫂子佯嗔道:“好哟,等你家办喜事,我一定去叫辆大卡车!”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红姑从里屋出来时,围裙里兜满了糖果,大家立即上前把红姑嫂子围住,似乎这个人得了点缝隙就能逃了似的。有些熟悉的老邻居,此刻也顾不上脸面规矩,伸手去扯红姑嫂子的围裙,结果哗啦一声,糖果全都掉落在地上。大家忙又弯腰去捡,捡得多的心满意足,捡得少的自然又是跟在红姑嫂子身后继续讨要,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我在地上捡到了几颗花生,花生皮被染成了红色,我揣在兜里舍不得吃。红姑房间的灯还亮着,我偷偷开了门溜了进去。房间四周都挂上了拉花,在灯光下闪闪亮亮,墙壁、柜子上也都贴上了大大小小的喜字,与红床单红被罩相互映称。红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她见了我便招手让我过去,又从枕头下抓了把糖果塞在我的口袋里。我问红姑以后会不会回来看我,红姑笃定地说这儿永远都是她的家,以后她一定会常常回来。我看不出红姑是难过还是开心,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她的新生活。
第二天便是红姑出嫁的日子,那天阳光万里,可惜我要去上学,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生怕错过红姑出嫁。放学后,我一刻也不敢耽误一路跑到红姑家,这时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红姑穿着一袭红色的旗袍,万种风情,又恬淡安然。红姑哥哥扶着她,一步一步踩着红糕走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边上。新郎扶着自行车车把,穿着一套藏青的西装,脸上全是笑意,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耳朵甚至他脸的雀斑都洋溢着欢欣与喜悦,这畅快淋漓的快活神情甚至让他显得不再丑陋,反而有些率真与可爱。红姑在自行车坐稳后,红姑哥哥便摆摆手让新郎赶紧出发别了吉时,新郎点了点头便骑着车,带着迎亲的队伍走了。
我望着红姑的背影,心中满是不舍和难过,我甚至没有和红姑说上一句话,她便要离开我去一个陌生的家,这个陌生的家她会喜欢么,她在陌生的家里会想我么?突然间,一个念头攫住我,我想要送红姑出嫁!于是,我用尽浑身的力气跟着迎亲队伍跑,大声对着红姑喊:“红姑,你别走!你千万要记得回来看我!”红姑回过头来摆手让我赶紧回家,我看见她在低头擦眼角的泪水。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我我再也看不见红姑的背影,她和迎亲队伍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周六是红姑回门的日子,我妈说红姑嫂子邀请我们全家去吃酒。我高兴得一大早就翻箱倒柜,找出我最喜欢的一件橘色碎花外套和黑色踩脚裤,又央求妈妈给我盘了头发。临近中午的时候,红姑和她男人终于来了,红姑父手里提着一条大红鱼,还有一些茶食。红姑回了家便钻进厨房帮忙,她男人则留在屋里和红姑哥哥说话。红姑嫂子让她出去堂屋里坐着等,红姑不肯,坚持留下来帮忙看火。红姑嫂子问红姑在婆家是否还习惯?红姑坐在炉灶前拨弄着灶里的木柴,回答说婆家人挺好的。我妈问红姑觉得姑爷怎么样?红姑的脸倏地就红了,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地烧起火来。
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偷看红姑父,他的脸很黑,三角眼,窄鼻头,嘴角有些黑须,别人同他说话时,他总是脸红着笑笑或是回答“是是是”,看起来非常老实的模样,也很诚恳,别人敬他酒,他也端起酒杯仰头就喝。红姑父看起来很喜欢红姑,他总是时不时地给红姑夹菜,红姑碗里的米饭吃完了,他也赶紧起身去盛饭,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这些原本都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红姑父居然毫不在意。
红姑父盛饭回来后,红姑哥哥端起酒杯给红姑父敬酒,一脸庄重地叮嘱红姑父:“霞红从小吃了不少苦,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让她苦尽甘来!”红姑父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忙说一定一定。我妈笑着对红姑说:“霞红,姑爷人可真不错,你以后是要享福了!”红姑耳朵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轻声说:“嫂子,快别取笑我了!”
红姑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了吧。人生很多时候总是意想不到,百转千回。你看他平淡无奇,却可以让你沉浸在幸福里,无可挑剔。后来,我听说红姑在出嫁当晚,洞房花烛夜把红姑父关在了门外,但红姑父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反而对红姑说:“我长得丑,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生,弥补你!”红姑听了抱着红姑父哭了半晌,仿佛前世的怨气、不满都随着眼泪归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