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逼到绝境该如何生存?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我无法揣测红姑的内心变化。只隐约记得在红姑父去世的第一年,她总爱板着脸,雨落天晴都视而不见,好像生活里的一切都很无趣。我和红姑见面时,她仍会照旧同我说话,问我近况,可我一一回答后,她总是“哦”的一声就陷入沉默,好像这一切是迫不得已的礼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忐忑不安,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在发紧发干,比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还紧张焦虑,我不知自己是该赶紧离开还是留在原地。我妈说红姑这是伤心过度丢了魂,还说一个人没魂了活着就没滋味。我不知道失了魂是什么样的感觉,身体内的神经是不是像细长的电线一样延伸到了荒郊野外,感受的都是黑暗、孤独和丧气?
我害怕极了,我努力回忆着和红姑见面时的场景,她的脸色虽苍白还嘴唇还是红润的,她的手指甲也是粉的,手上的青筋还在跳动。我想她是充满生机的,只是魂魄被困在了大脑深处,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功夫高手,如果血脉相通就可以恢复如常。我藏着这点希望,这点希望却像星星之火,让我有了信心和指望。
红姑嫂子每逢农忙就会和我妈一起去红姑家帮忙。我曾经试过插秧,水田里的水没到大腿,脚陷在泥里,人往前挪一步就必须弯腰向水里插几株秧,一个来回走下来,筋疲力尽,除此之外,还得提防水里的蚂蝗。收稻子也是一样的辛苦,割完的稻子先捆起来放进平板车里,高高得垒起,把拉车人完全罩住,远远看去像是只有车在独自前行;有的车因为太重,还需要车两边的把手上各栓一根绳子,再增加两个人在前面使劲拉,方可把稻子送到谷场上。这之后还要打稻子,晒稻子,然后装好再放入家里的仓库,稻杆还要用叉子垒好,用来烧火。红姑的脚不好,这些农活对红姑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这时,红姑嫂子总叹息说:“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啊?孤儿寡母只靠种地这点经济来源,孩子长大以后怎么读书,怎么结婚,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穷小子?”接着又抱怨红姑心眼太实,不懂变通:“夫妻恩爱是好事,但也要为孩子打算打算,难不成一辈子守寡?总要再找个男人结婚,乘年轻再组建个家庭,也好有个依靠!这以后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连个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怎么活呀?”红姑哥哥听了这样的话,总是骂红姑嫂子一个女人家不干正经事成天说三道四,他说小时候他能和红姑相依为命熬过来,以后也能!
过了一年,红姑嫂子把家里的地都卖了,在乡镇街道上开了一间小杂货店,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想法在里头。红姑嫂子听说后,着急上火地找到红姑哥哥,数落红姑不该瞒着他们私自把地卖了,她说:“没了地,以后吃什么?杂货店的生意要是不好,以后连条退路都没了。我们当农民就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霞红也太草率了!”红姑哥哥听了没说话,点了根烟,第二天他去了红姑新开的杂货店,帮着红姑一起把货架摆放整齐,又从里层口袋里掏了些钱给红姑,他说吃饭的米面他会定期送来,让红姑别太劳累。可红姑死活不肯要,她说:“人都只能救急不救穷,谁家都有难处。我不能事事向哥哥你来伸手,我想靠自己活下去!”
红姑从此每天的生活就是天擦亮骑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白天送孩子上学、看店,晚上做家务、看孩子学习,每天忙忙碌碌。可是杂货店的收入并不高,有些手头紧的邻居买东西的时候又时常要赊账,为图个常来常往,相互照顾,红姑也都应允,因此杂货店也仅够一大一小两张嘴吃饭。之后,红姑又在杂货店门口挂了个“代织毛衣”的牌子,同时做些绣花、毛绒玩具等零活,略略改善生活。
因为要看店,红姑不能经常回来,我见她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但是红姑只要回来,总是会给我带些纸笔作为礼物,亲手送给我。我发现红姑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后来还跟着潮流做了个卷发,问我好不好看。红姑怎么会不好看,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哪怕再深再痛,她都精心地藏了起来,真情实意地面对生活中每个坎。这样的人不美谁美呢?
我不知红姑什么机缘走出了阴霾,振作了起来。但人生起起落落不尽然全是一帆风顺,渡过劫难,享受一份从容寂静不也是弥足珍贵么?
后记:红姑儿子现已成家立业,儿媳也百般孝顺,红姑每天含饴弄孙,乐此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