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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们来到此间的人世,一路随波逐流,梦是我们唯一的行李。

所以,在一个夜晚噙一个梦入睡,让你的寂寞好过一些;在你的人生,噙一个梦想来过,让你的人生有期待一些……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梦的甲骨文是一张床,一个躺着手抚额头的人,就是一个在梦中的人。看这个躺在床上做梦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概做的还是白日梦。梦是抽象的东西,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即使有人来到你的梦中,也只有自己知道,而主角毫不知情,他在你的梦中,是被你爱了还是恨了。

梦的形象不好表达,所以一个睡在床上的人就让这意思接近了几分,但真正到“睡”字时,反而成了形声字。很喜欢这个“睡”字的部首拼出的字意——

把眼睛垂下,就是睡觉了。那垂下眼帘的动作,宛若见到小动物迷迷瞪瞪地把长长的睫毛闭上,软软地睡去。一个多么让人冒出爱心的动作。

梦的简化字,意象也很美,就是林间夕阳沉下时,梦就一朵一朵飘起来。

睡觉之后自有人生入梦来,所以为王菲填过很多歌词的梁伟文拆梦为“林夕”,填词为世间歌唱,唱《蝴蝶》飞不过沧海,唱等不到天亮,美梦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醒来;唱《梦死醉生》有一梦便造多一梦,直到死别都不觉任何阵痛,趁冲动能换到感动,这愉快黑洞苏醒以后谁亦会扑空……

我们的美梦总是等不到天亮,所以徐夤夤(yín):深;敬畏。有半夜的《梦断》——

梦断纱窗半夜雷,别君花落又花开;渔阳路远书难寄,衡岳山高月不来;玄燕有情穿绣户,灵龟无应祝金杯;人生若得长相对,萤火生烟草化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而刘禹锡亦有夜里梦见好友醒来后而独自无睡到天明的寂寞——“已嗟池上别魂惊,忽报梦中携手行;此夜独归还乞梦,老人无睡到天明。”

这漫漫的黑夜被梦的花朵团团击破后,很快又化回一场冷清清的寂寞,此时我们已经忘记了回到梦中的路,只能如徐夤梦断醒来听夜雷,如刘禹锡独自无睡到天明,如《西厢记》的张生在赶考路中的草桥店里梦见莺莺,醒来后失望地叹——“呀,原来却是梦里。”然后“且将门儿推开看,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才发现此时梦断而醒的半夜,景是这般的寂寥——“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在这因梦而生的更多寂寞里,一人独自用忆梦疗伤:“惊觉我的是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剪剪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嘀嘀玉人儿何处也?”

真正是一梦的欢愉,一地的寂寞。

做梦是任何人所拥有的浪漫权利,女人因为梦里有男人而有相思,男人因为梦里有女子而有情结,乞丐的梦里有一块面包就是满足。在你自己做梦的时候,你嘴里噙着的那个人的名字又是谁?……

庄子曾做过一个梦——“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 蘧蘧(qú):悠然自得貌。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庄周梦里噙着的名字该是蝴蝶,而蝴蝶梦里噙着的名字该是庄周,庄周梦见蝴蝶有一场情欢。而蝴蝶梦见庄周只是一场情殇,所以《幽梦影》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庄周以蝴蝶为坐标,一觉清梦醒来,发现了一个花朵的世界让他流连;蝴蝶一梦醒来,却只发现自己身为人的悲哀。

庄子梦见成蝴蝶而有了蝴蝶的快乐,而蝴蝶梦见成庄子却有了做人的辛苦。所以,蝴蝶醒来后早就忘记了庄子,因为梦见了噩耗所以要忘掉,而庄子醒来后却还念念不忘地以为自己还是一只蝴蝶在做梦,因为梦见了幸福,所以才想要记住。

自此之后,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把人生当做一场蝴蝶梦,所以辛弃疾有语:“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梅尧臣也期待来一场蝴蝶梦就把人间事消弭——“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

可是万丈软红,庄子眠枕,再不想或不曾醒来,却忘了蝴蝶本非梦,或人生本是一场梦。

佛家干脆指明这人间本就是一场梦幻泡影,《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家明指后,有人从人间解脱,有人却从此在人间堕落,醉生梦死,鲁迅有语:“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又有一则故事,说一个财主在白天享尽荣华,夜里却梦见自己不停地为长工干活;长工白天做牛做马,梦中却变为财主,享尽一夜的富贵。是否我们的人生真的就是这样地昼夜交替?悲伤是快乐的噩梦,而快乐是悲伤度美梦,我们的人生是悲伤度却还是快乐行过,答案只有在喝完忘川水的刹那知道,究竟是快乐醒来、悲伤睡去,还是悲伤醒来、快乐睡去,可是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问题。

无所谓今生来世这两生交替间答案的揭晓,我们在今生里,只要企望悲伤的时候是一场梦,而我们快乐的时候,这一场梦永远都不要醒来。所以如果你爱这场梦,那就努力把它送往天堂,如果你恨这场梦,那就把它埋进地陵。

在梦之外,有一个比梦更贴近现实的可能,这就是梦想。古龙说:“梦想绝不是梦,两者之间的差别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们深思的距离。”梦想比梦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绸缪,梦想比梦更接近与你的距离,也许有了梦想很多年,突然有一天就在你辛苦寻觅经营的举手之处,即使山穷水尽时,亦得柳暗花明地。

我们来到此间的人世,一路随波逐流,梦是我们唯一的行李。

所以,在一个夜晚噙一个梦入睡,让你的寂寞好过一些;在你的人生,噙一个梦想来过,让你的人生有期待一些。

古人的梦总是有很多故事,他们总是把梦当做人生来做,把人生当做梦来过。所以他们为主角制造了一个个精彩纷呈的人生——

比如隋人赵师雄游广东罗浮山时,遇一美人,相谈甚欢,天亮醒来,却发现睡在一棵梅花树下,所以就有了“罗浮梦”喻那好景不常,人生如梦,梅花也多出几个“罗浮美人”、“罗浮梦”的代称。

比如那梦见自己成南柯太守后娶了公主,又死了公主,最后又被遣返还乡的南柯一梦。

比如在邯郸客店中遇见了道士吕翁的卢生的黄粱一梦,梦中享尽人生富贵,可醒来,却发现那黄粱饭还没有蒸熟。

那道士说:“人世之事亦犹是矣。”也许我们这一场劈荆斩棘剖心沥胆的人生走下来,才发现上帝放下的那一把黄粱米还没煮熟呢。

我们这一生,也许只是他人的一个梦境,漫长的人生,只是他的一夜,此生的终结,只是因为他从梦中醒来,而来生,是他下一场在夜里启幕的梦境……

我们常常把睡觉说成梦周公或去见周公,周公之典出自《论语》,孔子非常敬慕周公,以致在梦中都想与他见面,很久梦不到他,就要失望地说:“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见周公。”

古人很相信梦能带来吉兆。李白小时候梦见自己笔头生出花来,这一场梦笔生花的传说让他有了后来名闻天下的文采。

晋朝时王濬梦见自己卧室屋梁上挂着三把刀,一会儿又加了一把。醒后他的部下奉承他说:“三把刀是个‘州’字,本为三把,又加一把,是‘益’的意思,大概是你要被提升到益州去做官了。”不久果然如此。

后来梦刀成了地方官升迁的典故。元稹《寄赠薛涛》有:“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王安石也有《送赵燮之蜀永康簿》:“行追西路聊班草班草:同“班荆”,谓朋友相遇,共坐谈心。班,是铺设的意思;荆,是荆条。因为郊外途中相遇,没有坐具,所以铺设荆条席地而坐。如果聊起过去的种种,就成了“班荆道故”的成语。,坐忆南州欲梦刀。”

春梦是中国人最喜欢的梦。楚怀王在云梦之台梦见一位美丽的女子,自称为巫山之女,愿意自荐枕席给楚王享用。楚王懂此弦外之音就宠幸了这位巫山美女。最后,巫山女子告诉怀王,再想找自己的话,记住就在巫山,早晨是“朝云”,晚上是“行雨”——“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多么美的暗示,从此中国人就用了巫山云雨来隐晦夜中的春情。

这个故事是宋玉跟楚怀王的儿子楚襄王讲的,讲完之后,楚襄王对巫山女子念念不忘,亦是期待梦中的一见。

襄王果然看见她炫丽多彩地来了——“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来到眼前,扒开炫目的光芒,看见了她的盛装——“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褂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这其中“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言”、“婉若游龙乘云翔”的漂亮句子,被人称为了“后来七言之祖”。

主角眼里看见的是美人,而读者眼里看见的却是漂亮文章。

可是这么漂亮的美人来到跟前,却说自己“怀贞亮之洁清兮”,拒绝与襄王的云雨之欢,所以这一场楚怀王与巫山女子云雨的春梦,以儿子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终结。

这一场迟到的爱恋真可谓神女已做他人妇,而雨云不再入了襄王梦,只得一个“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的结局。所以李商隐《过楚宫》的时候,也为襄王不值——“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中国人最浪漫的梦,是杜丽娘的一场春梦。杜丽娘为梦而死,为梦而生,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里就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生为情而死,死又为情而生,生不愿为情而死,死亦不能为情复生,生死之间的来来往往,不过是因为情深而至。梦中之情若情深之至, 自是真的,自荐枕席才算成亲的,挂冠辞官后才算隐逸的,都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罢了。

所以汤显祖说得很对:“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而你又是谁梦中的风景?即使梦中无你,其实也好过“故念飞书及,新欢借梦过”的这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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