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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竹里安禅处 生涯一印灰

灰是如此地让人纠结,但当我们化骨成灰时,我们就如鱼沉睡在水底,从此不为波澜惊,而那过往的一切,无非是鱼所梦见的浮在水面上的朵朵落花之瓣,一朵朵的梦掉下来,沉下去……

灰的小篆 意思是火已熄灭,可以用手去捧起。

一个跟火相关的故事,是个哀伤的故事,让人有着一切灰飞烟灭的悲伤。当生命消逝,一切覆灭,罐子里装的仅仅是生命的灰;当时间消失,一切不挽,人间只剩下时间的灰烬。

电影《东邪西毒》的英文名字就是这般悲伤——《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这才是这部电影的主题。里面黄药师说: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这人送我一坛酒,她说那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令人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一坛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说这有多开心。这坛酒本来打算送给你的,看起来,我们得分来喝了……

保有记忆的人们是一团燃烧的火,那生命孜孜不倦地熊熊燃烧,因为有了记忆,生命才有薪火传承,而忘了记忆的人们,终究会变成时间的灰。

同样的推理,山的生命成了灰就是炭,但是这炭尚缺最后焚成灰烬的绝望,所以还留着一颗心等着最后的焚裂,才心甘情愿地灰飞烟灭。

有词灰心,意思是连心都成了灰,这是多么让人灰心的事啊,所以中国的诗人就有很多诗来说这心怎么就成了灰。

竹里安禅处生涯一印灰那李商隐有《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韩掾:晋韩寿,美姿貌,善容止。掾,佐助的意思,贾充曾招韩寿以为掾,所以韩掾可以称为韩助理。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是一个相思成灰的故事,相思栖息的背景那么美——飒飒东风,细雨飘飘,而荷花塘外还有滚来的轻雷阵阵,金蟾啮锁(蟾善闭气,古人用以饰锁),香烟仍能进入,井水虽深,玉虎装饰的辘轳犹得牵绳汲之,为什么独独我无隙可乘?那贾氏西晋王朝开国元勋贾充的女儿。在帘后窥见貌美的韩寿而一见钟情,曹丕的妻子甄氏留着枕头等待归途中的曹丕,以期梦中的相会,可我的这颗心却不再与春花共发,因为我的相思,寸寸成灰。

一个女子暗恋不得的忧伤如小虫啮心之痛,一点一点噬骨,最后,那青春的梦都落成了灰,一个女人也就老了。

而一个老人——白居易,午夜之间突然梦回,想起了旧人,想自己心已成灰很久,为何还能再有这一丝心动,于是写下《梦旧》:

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人老了——又见那尊前人窈窕,花枝袅,贪看忘却朱颜老;曲巷横街深更杳,追欢买笑须年少,悔不从前相识早;心灰了,逢场落得掀髯笑。一曲宋人郭应祥的《渔家傲》,看到了一个人面对青春逝去的不甘和遗恨,有些事已经来不及去做,有些人已经来不及去认识,悔不从前相识早啊,但是,即使心成劫灰,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粒尘灰,学得几分潇洒,逢场落得掀髯笑。

思念会落成灰烬,时间会落成灰烬,生命更是会落成灰烬,所以古人就有灰钉之词来比喻死亡,因为人死的封棺之物,就有钉棺的铁钉与棺中的石灰。那三国魏将王淩,对司马懿篡逆不满,拟发兵拥魏,被司马懿讨伐,王淩自知罪重,向司马懿试索棺钉,以观司马懿之意,司马懿给予,王淩说了一句:“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遂自杀。

而那李清照有一封写给朋友的信里谈起她答应张汝舟求婚而再嫁的原因: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

——我已重病缠身,病情严重到跟晋人殷仲堪的父亲一样,听到床下蚁动,以为是牛在打斗,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封棺用的铁钉与石灰,预备我的后事。现在照顾我的只有弱小的弟弟,守门户的也只有老佣人了。在这仓皇景况下,才有了这轻率之举。我才会相信了张汝舟的如簧之言,被其花言巧语所迷惑。

一个才女的晚年竟这般凄凉地收梢。灰真是一个让人沮丧的字眼。水月镜花空好看,不过是,今生如此算收梢。

公元873年,唐懿宗迎奉佛骨后病死,旧时史家曾有人为此说过:“佛骨才入于应门,龙已泣于苍野。”意思是说懿宗迎奉的佛骨刚刚进门,载着他灵柩的丧车就已伴着众人的哭泣到了墓地。竹里安禅处生涯一印灰就在这时成都出现了歌谣——“咸通癸巳,出无所之;蛇去马来,道路稍开;头无片瓦,地有残灰。”中国的歌谣有一些似乎总是带着某种预言降临,是那知道先机者的逆天提醒,而这一首,在莫名的语句下,让人感觉到其背后隐隐大动的指向。

唐懿宗死后,唐僖宗继位,第二年,王仙芝起义,而那个写“我花开后百花杀”和“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也起义响应王仙芝。公元880年长安被攻克,僖宗逃亡到四川。而黄巢占长安如他的诗一样“冲天香阵透长安”。真正应了唐僖宗继位那一年,成都传来的歌谣——蛇年过去,兵荒马乱的马年来到,赶紧开辟道路,迎接那落荒逃到四川的皇帝,而此时长安已是“头无片瓦、地有残灰”的惨烈。史载在长安黄巢的部属已是“杀人满街,巢不能禁”。自此,大唐帝国末世的挽歌已是隐约可闻了。

灰的心让人心情沉落,而灰的色亦让人有些感伤,但是所有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得到的却是灰色,一种愈黑而不黑愈白而不白的暧昧,它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前尚有余地的那一步。

灰是如此地让人纠结,但当我们化骨成灰时,我们就如鱼沉睡在水底,从此不为波澜惊,而那过往的一切,无非是鱼所梦见的浮在水面上的朵朵落花之瓣,一朵朵的梦掉下来,沉下去……

佛家说人间是火宅,是一凤凰涅槃之地,而中国人则赞叹这苦经涅槃的精彩。几千年来,中国勤劳坚韧的老百姓,即使步步经历这焚身之苦,却依然步步击壤而歌,所以每一次都能引领这个庞大的王国重获新生。一如整合的秦汉、分裂的魏晋南北朝,重合的唐、分裂的五代十国,再合一起的宋……每一次分裂都是下一个凤凰重生的涅槃之时,是一次焚身在火鼎里的熔合,将一切新并入而格格不入却动生乱机的元素重新以烈火熔化,再重炼成一颗没有裂纹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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