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还是会想起那个春天，各色鲜花次第开放，争红夺艳。她还是穿着学生装。淡蓝色的上衣，整齐的盘扣，黑色的百褶裙在雨中绽开，撩起无数水珠滴落在小腿上一片冰凉。齐肩的头发，是和同学一起在汉口的理发店剪的，老师傅拿起剪刀咔擦咔擦地将乌黑的头发剪断，像是断短了昭昭的读书生涯。
当她顶着一头短发回到家中，父亲再也没有让她回到上海，他认为那个地方毁掉了墨守成规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该如此草率听从狐朋狗友的意见，一刀剪断。
大风吹过，回忆打断，一个孩童映入昭昭的目光。
走廊下的海棠花被舒欣的女儿摘下，天真稚嫩的孩童把鲜艳的海棠递给昭昭，孩子说：小奶奶，这花真好看。
昭昭抱起小孩，用帕子擦去小孩嘴角的口水，柔声细语道：阿栗和这朵花一样好看。孩子把手围在昭昭的脖子上，小小的，像莲藕一样的胳膊格外用力：小奶奶，不要和我阿娘说我摘花了，不然她该说我了。
昭昭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身后传来顾汶淮的声音：阿栗，你又摘花，再过两年入了学堂就是大人，大人是不会摘花的。阿栗看见顾汶淮，眼睛一亮，裂开嘴笑起来：爷爷，我不入学堂，小奶奶会教我读书，就像教阿娘一样。
顾汶淮微微弯腰，抬起手在阿栗的小鼻子上捏了一下：那当然，昭昭可是小黛玉哦。
昭昭看见顾汶淮笑起来的时候，鬓角的白发和皱纹纠缠在他的耳旁，她突然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前几个月酿的酒可以开坛了，你记得今天晚上上席前温一下，虽然是春天，但寒意不减。
她记得多年前的顾汶淮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可是岁月好像没有放过任何人。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烟雨飘摇，三月的桃花开的正好，一树绯红。她走到父亲的房间里。那是一间弥漫着药味的昏暗的房间，哪怕是外面的春意盎然也不能传染分毫鸟语花香的房间。她推开窗户，桃花乘风而起，在空中打转，然后掉落在窗台。天色很亮，下着小雨，很细碎的雨水夹杂泥土香气沁人心脾。父亲问昭昭：家中养你多年，你怎能忘恩负义？
昭昭的脸色苍白，像是糊了一层白纸。回到家中的昭昭不知道是否因为水土不服，已经连着发了两三天的高烧。
赵玲儿坐在父亲的床畔，抖出那方香气呛人的手帕，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的皱纹生长在她的额角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赵玲儿阴阳怪调地说：我看昭昭脾气暴躁，又是这幅病态模样，只怕顾家娶她遭殃。昭昭眉眼低垂，缓缓说道：我好歹年轻，不比赵姨娘半老徐娘，不过话说回来，戏子就是戏子，赵姨娘这种出身难怪嫁给我爹，我这个周家大小姐的路，只怕是您这个戏子想象不出。
她趁着父亲没有用那只像凤爪一样干瘦的手抓起床头的药碗朝她砸去之时，慌乱地跑出房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死丫头，没心肝的东西，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小贱人胚子，白养你这么大。瓷器碎裂的声音夹杂着父亲的咒骂，惊起一大片燕子扑棱飞向空中，消失在细雨里。昭昭走在院子里，用目光远送这群可怜的燕子，她看见燕子消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响亮，像是雨滴有意无意地落到青石板上碎裂开化成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昭昭在雨中踱步，裙角被雨水打湿黏在小腿上。她看见自己齐肩的头发，沾染细雨像是墨色的细丝穿了圆润细碎的珠子。
周逸君捧着一把桃枝，站在屋檐下叫昭昭：姐，姐！你快进来，别加重了病情。他穿着白色衬衫和皮鞋，梳着流行的中分头，这是一个很时尚的学生，和昭昭在上海见到的富家子一样。只是周逸君扮不了一个像样的大人。
昭昭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边打量着周逸君：这身衣服是她叫人给你做的？挺好的。
周逸君把桃枝递给她：你不要生气，我阿娘没有恶意。
昭昭接过桃枝，非常好看的桃花被雨水打湿，惹人怜爱：这花不错，你挑花的手艺长进不少。
周逸君有些沾沾自喜：那是，这可是我盯了好久，可等到开了。昨夜下了好大的雨，我还怕花都被摧残了。没想到，竟然只掉落三四朵而已，实在是好。
两个人正在屋檐下聊得开心。眉盈走路带风，急急地走来：少爷，你又去弄花了，让太太知道了非打我不可。眉盈是赵玲儿从戏园子里面带到周家的丫鬟，识得几本戏谱，认得几个大字，算是周逸君的教引老师。昭昭有意想逗逗眉盈，为着刚才和赵玲儿的口角，心中的坏水不请自来似的往外冒：眉盈，我可告诉你，贾宝玉还惜花呢，何况是周逸君。眉盈没有理会她，大摇大摆地从她身旁经过，眼中鄙夷地剜昭昭一眼，或许觉得不够解气，所以干脆伸出手朝昭昭的肩上用力一推。
昭昭望着地上掉落的桃枝，花瓣纷纷掉落。周逸君，你骗人，桃花没有那么坚韧。
她朝着旁边的柱子上倒去，脑袋咚的一声巨响，像是飞进了无数只马蜂一样嗡嗡吵闹，周围开始天翻地覆，站也站不住了。
周逸君的力气太小，拉不住昭昭倒下的身体。
外面的雨好像下大了，地砖很凉，冻得昭昭的骨头好疼，淡淡的花香，像是桃花，又像是栀子。
恍惚间昭昭好像回到了母亲离世的那天，太阳好毒，晒得人眼睛里白花花一片。
又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吃小馄饨。
她问父亲：如果我想吃福满楼的东坡肉，想吃东街的汤圆，想吃马大娘家的包子，爹爹要带我去吃吗？父亲把小馄饨吹凉，喂到她的嘴里，说：当然，爹爹现在挣得不多，只有那么多，但是昭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后来爹爹靠买药材发家。那是一种非常神奇的药膏，黑乎乎的，像个球一样。很多人都偷偷找爹爹买，连爹爹自己都开始吃这种药。慢慢地忘记了昭昭，也忘记了昭昭的阿娘。
钱多了，家里的人也多了，赵玲儿大着肚子嫁进周家，让爹爹高兴了好多天。他太忙了，忙着为周逸君办满月酒，忙着将赵玲儿入族谱。
昭昭一直记得那天灯笼红火，爆竹响亮，尚在襁褓的周逸君被父亲抱着在席间格外引人注意。众人祝贺父亲老来得子，同时也嫉妒着父亲发家。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昭昭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对上了周逸君急切的泪水点点的眼睛。昭昭转头望向窗外，月明星疏，几个微弱的灯笼照着走廊，格外凄凉冷清。周逸君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眉盈，但是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昭昭慢慢坐起来，说：我没想着她力气这么大，要是真的死了，不是更好吗？
周逸君突然发起狂来，用力拉着昭昭的手，恶狠狠地说道：好啊，你就去死吧。左不过是你不该来这个家，是你不该投胎到这里，能怪得了谁？你死了，好投胎，来世找一家清净的家，爹爹疼娘亲爱的，比这个破落地方好了去了。说完，便甩开昭昭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身影刚消失在门口，昭昭就听见了周逸君骂眉盈的声音。怒气冲天的嗓音和赵玲儿的嗓子如出一辙，听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顾家的聘礼在昭昭醒来的第二天就到了。六个大箱子，丰厚异常。
顾家祖上出过几任知府，也算是书香世家。顾汶淮的发妻早年难产离世，带走的还有顾汶淮未面世的幼子，只留下了年仅两岁的儿子和顾汶淮作伴。顾家对外只是说思念亡妻，不愿续弦。
后来顾汶淮在汉口码头进货，瞥见了昭昭和同学坐在小摊上吃小馄饨，年轻的身体永远都散发着美丽的气息。但这远远不够打动顾汶淮这个历经世事，见惯风霜的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