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她脑袋刺白,苏珊·洛朗醒来。
黑暗又回归,她本想抓住这点机会重入迷晕,床却突然摇晃不止,她翻了个身,被子踹成一团,阴凉钻进她的宽松裤腿。
她眯眼,打着哈欠摸索台灯,胡乱地戳了戳按钮,“啪嗒”昏黄的光照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范围,窗帘是透明褐红,她转头望向装饰壁画,内容为油彩仿文森特的向日葵,大理石瓷砖铺就得平滑整齐。
苏珊愣住了。
和所有卧室无异,一大张双人床证明了这是睡觉的地,可她向来独居,即使她哥哥在此习惯仍未改变。房间里的家具还是属巴洛克风格,这让她想起英国塞特维那皇室:左边是长而大窄的衣橱,连她都怀疑自己能否有这么多华服供更换搭配,上方放着一个行李箱。这并非她发怔的缘由。
右边稍正常,她还能评价。木椅旁边横着小桌子,其间柜门刻有繁杂的雕花印——写着拉丁语,凸起成柱是两只栩栩如生咆哮而立的雄狮。台面铜镜歪斜,对着她最喜欢但苦于囊中羞涩的化妆品们。而此同样不是她呆住的原因。
亚伦·洛朗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笑盈盈看着她。
哥哥招呼:“早。”
苏珊竭力表现儒雅,把脏话吞咽到喉咙。“我母亲总是和我不期而遇说这词,结果她不期而遇地挂彩了,”她拢了拢头发,“希望你没遗传这点。”
“妹妹,你舅妈真冤枉到跟洛朗扯上关系。她固然没有我这么人性化,亲自来叫懒鬼虫,她会直接弄仨闹钟打破这寂静的。”
他勾勾中指,苏珊便不情愿起来。
“已经中午了,妹妹,我们还要好多事没做,”亚伦·洛朗这才拉开窗帘宣布,“比如为礼仪,梳妆打扮…加图索那家伙他不是暗恋你好久了?”
“埃里克就是个神经病,”苏珊边整理被子边说,“说出姓来就有青蛙告诉公主他是王子的浪漫了?可惜我们两者不是。”
“你居然很期待,”他表示,“你们私事我管不了,公事则得理,人家是指名道姓邀请你的,”亚伦随手抓某凳子的名片给她,“今天是哀悼他亲戚的日子呐,你显然起晚了妹妹。”
亲戚?她看见折有几道痕的灰白照片:半岛上的尖顶房屋,哼了声。“冷泉港教堂,埃里克对他侄子是真好,在这么大的地方守灵。”
哥哥未理会她的揶揄,“现在轮到他了,吃完饭,让牧师再宣言几句就下葬,人们已包了这里。”
于是,苏珊环顾周围,是的,他们来时住在这,冰泉港立酒店。“我感觉人不多。”她下床穿上棉拖鞋。
“据说发生争执。”
“有意思,”她拿出洗漱用具往卫生间里去,“晚点见吧,哥哥。”她打开门,玻璃起雾了,她用抹布在其间随便擦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女人,女人一捏皱巴巴的脸,干涩地笑。
你要么看错了人,要么是瞎了,埃里克·加图索。
两年前她不自量力,还妄图跻身欧洲最大的辛迪加中,作为辛迪加之一的摩根财主遂打了她脸。她本来灰沉的眼睛现在更暗淡了,大概只有尼古拉·特斯拉才会一直精神抖擞吧,即使在无限电能传输计划破产时亦仍未变。现在她也该是这样啊。
摩根,放弃沃登克里弗塔将会是你最后悔的决定。
而让苏珊颇感难受的是,她如今怎么都神气不起来。他们和加图索家族交易成功后并不代表流程立刻结束,活动得按他们意思——来到这里就既来之则安之,亚伦曾说。
但昨晚和阔佬们的聚会还是让她身心俱疲,特别是宴席主角,甚至主动对她提出追求,人们似笑非笑地表情令她惴惴不安,苏珊不敢想象他们背地里是如何调笑她的。
苏珊挤牙膏在刷子上,含杯水,洁齿剂入口内来来去去。
她的家族在年长德高望重者嘴里素来津津乐道,他们历来以印象派画家欧内斯特·洛朗的后裔自居,然苏珊·洛朗记忆清晰的非家里所传诵的名画《海港日出》,而是父亲在1844年搬到塞尔维亚一个农村的地方,写生的田地,后来他和他妻子及她的家。
接着继承父愿,苏珊就读瑞典皇家美术学院,经勤工俭学生活还勉强,直到遇到了埃里克·加图索。这是能让多数女孩对其从前既往不咎的男孩,加图索在意大利西西里是远近闻名的家族名字,名声好坏就难说了,他倒似乎有让人不计恶劣看这个姓氏的能力,女孩们依旧以与埃里克结交为荣,风趣、优雅浪漫。全美术班他仅在她这里失手:
世上只有一种羊无凶残的一面,披着羊皮的狼,因为当它有的时候你已不在世上。
她抹完脸,回房找一套体面的服装更换,黑色衣服、黑色宽边礼帽、黑色喇叭裤、还有高皮鞋。准备羊入狼口了么?苏珊泛起微笑。
哥哥在楼道里等她,苏珊转变为一贯的面无表情握住他的手,走下蜿蜒的螺旋楼梯,和人经过时亚伦有礼而淡漠地招呼——哥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当初还是生活萨拉热窝的他这方面就已练到炉火纯青。
穿越拱门,映入眼帘的是厅内富丽堂皇,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也阴暗得多。墙边是成排的壁炉,火烧得很小,苏珊看见有个浑身如碳的孩子从某道炉里钻出,抱着柴。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中央的长板桌,上方挂着三把吊灯;下面坐着众熟人,特斯拉的学生跟保荐人皆在其中。
她边靠近边开口。“尼科呢?”
身材臃肿的查尔斯·巴切罗腆着肚腩切开牛排,两只睁到最大的肉眼看着她。“刚刚安眠,他睡得可比你早,苏珊女士。”旁边吃着紫菜的瓦特好像噎到般吭哧一声,其他人则含下笑意继续吃饭。
苏珊没他们的兴致。“还是和往常一样?”
问哥哥显然是无甚效果,“每天两小时够了,”亚伦·洛朗表示,“二十多年来他都这样,过得去。”
过得去?苏珊听到天大的笑话,他都年过半百了。“我不敢想象就一个老人而言,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结局。”
“一个安度晚年的结局。”瓦特的脸上抹过道促狭的微笑,葛伊在替她暖场呢,她故作玩味地盯他,“照顾老人是老人院的事,就一个企图为全人类贡献的人而言优待的享受理所当然。”
“这样吧,我去看看他,给他盛一点菜,你们先慢慢吃着。”查尔斯·巴切罗道。
“食材挺丰富。”亚伦伸脖子,环视一圈评价。
挺杂,苏珊点出他言外之意。面前鸡蛋奶汤、奥尔良烤翅、阿尔弗雷多面条、马可·波罗式调味饭满桌,太有波涛菲诺那范了,苏珊顿时还是希望特斯拉就在房间里吃东西。他在美食方面的鉴赏力匹敌他的工业发明,但对这种调子素无好感。
哥哥咕哝声,接着说:“真是可惜了,哪有客人吃香主人守门的道理。”
“他们很忙呐,要一个死人,然上帝送来了两个。”瓦特·葛伊叹口气言道,他正向他的主人辩护。如果说爱迪生的事业发展,是自其分公司经理查尔斯·巴切罗举荐尼古拉带来的,那么特斯拉的事业崛起即从他们的投资者加图索家族给予。
危难之际他指出加图索这条路,在和乔治·奥斯丁反复磋商下他们把弧光照明系统供应于埃里克,使他们成为号称意大利首个黑道家族博尔基亚后万众瞩目的豪门。
“世事难料。”亚伦说。
苏珊·洛朗用叉子切出片肉。“自家人吵起来了,”她问,“让我们干等久,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法医的祸,”德国青年瓦特解释,“孩子刚回来还没有事,当晚就全身抽搐,小乔…很难看,而他家人为把他安排在墓地北感到羞辱。”
北边,噢我天,那是犯人和…
葛伊喝口酒,“他们坚决认为,小乔是死于谋害而非自杀,令康宁安重新判定。甚至在他三个朋友里入手。”
“自杀?”苏珊疑惑,“这不可能吧,他是个积极如阳光的孩子呀?”
“是,却亡故在月亮下,”瓦特咀嚼着说,苏珊强忍,“你记得他跳的那支天鹅舞罢,昙花一现!”
亚伦吸了下面条。“荒唐,你知道他们几个人?”
“神学院的几个亲戚朋友嘛,”瓦特摆手,“这不代表什么,信任往往是掺了毒药的茶。他们本质是政治家。”
“恰似鹰鸽两派勾心斗角,这是常态,”哥哥捻胡子,“一家尚且如此那么整家呢,传闻卡塞尔的构造——”
“——是奇怪没错,校长、书记级别的人物全不见踪影,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为教育部忙前顾后。”瓦特耸耸肩,“可是由黑道发家的捐助者投入贵族学府,嗯,确实让人浮想联翩。”
“是卡塞尔么?”苏珊·洛朗立刻来了神,周围人全都露出奇怪表情。瓦特同样不例外。
“没错,”德国青年保证,“我想是他们的人要看,他们素来警惕,这是跟学校的提议者学的。”
“德国人的优良品质。”苏珊·洛朗喃喃道,他以梅涅克·卡塞尔让她收敛那该死的激动,她的提心吊胆稍微松了些。
“嗯,这孩子显然没有领悟。”瓦特接着,“昨天半夜我们都欢快得不行了,他估计是饮了酒,把月亮和属于弟弟或妹妹的满月联系起罢,诱发了类似癫痫的心肌梗。”
“你肯定认得埃里克第二个侄子或者侄女。”亚伦说。
“我要认得恐怕就给左轮手枪轰死了咯,”瓦特嘿嘿地笑了起来,“没人会碰凯特琳,一如没人敢动俾斯麦的老婆乔安娜。他们恩爱着。”
这玩笑拙劣,小瓦特,她明白现在不是提及这个的时候。
“高龄产妇?”苏珊·洛朗难以相信,“他的弟弟也快六十了,斯蒂芬的妻子都——”她忽然停顿,的确,都和她一样岁数了。
“是有生命危险,她其实已有他儿子了,当时他还没挂彩呢,可那娘们坚决决定生产。”
“我敬佩她。”苏珊表示。
瓦特的表情令她犯呕。“同样敬佩您,虽然我的出发点很怪吧。女士。”
“斯蒂芬也不容易。”亚伦·洛朗终于开口,这句话引得满桌人发笑。
瓦特·葛伊拿纸擦擦嘴。“这个加图索是匹优秀的种马。”
他语毕深深望下她,教堂响起了钟声,侍者举着锣跑来又重复地敲,他们停下进食,全体起立停止说话,有人过来收拾碗筷。
苏珊和亚伦在后面的队伍,跟着前面的瓦特·葛伊行进着。一阵咯吱的古老响声,光线全部透进来,门外,远方小岛上的教堂轮廓隐约可见。
瓦特忽然说:“也许将来倒会缺匹母马了。”
苏珊·洛朗狠狠瞪他一眼。
她又再朝向西海岸和东湖中央的视线里,一小撮哀悼的人群在山丘下蚂蚁般走动,树林间反出的光芒让她看不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