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她病了。纵然这一时是大病初愈,但她的苍老已经俨然成了她的一种气质。萧索,憔悴,凉薄如纸。这样的女子怎能让人平白漠视。她就应该是用来被人爱的。她卧看残月缓缓升上天,却发现照进纱窗纸的是冷光。而对镜照出来的女子也已是,鬓上飞霜的老妪。她不是不知道为这残败身躯来心伤来悲凉的。只是她连这一点气力都已难能维持。病起。
独自起身用连枝带梢的豆蔻煎煮药汁。豆蔻,系药物。性温,味辛,去湿,和胃。豆蔻连枝生,因此有连枝梢说。而“分茶”一词在唐宋时具有特殊含义。常时饮用之茶是将姜、盐放置于茶内一齐煎煮而成。“分茶”则是专指不放置姜与盐的清茶。姜性辛辣,可驱寒、和胃。药效似豆蔻。于是她说“莫分茶”。她的凄凉在这里才变成某一种程度上的昭告。她仿佛是无人问津的,是孤野的。
如果这时候,能有人陪她“赌书泼茶”,怕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是心里甘愿的。她依然时要读书的。情有分合。爱有聚散。但人生当中总有一些事情是始终不能离弃的。之于李清照,读书就是这样的事情。门前风景雨来佳,此一时的她惟能从那水木清华里汲取了安乐。她到底是个清净善美的女子。容易静下心来。
末句她说,“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形写月桂,实则自喻。这月桂之清幽犹如李清照之蕴藉。是这个奇女子独有的风流。俞平伯论此词时说,“说月又说雨,总非一日的事情。”,纵然大病,亦是“病后光景恰好”。
这首《摊破浣溪沙》作于宋高宗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此时李清照四十九岁,赵明诚已经逝世三年。李清照在赵明诚病逝后的三年当中却是曾经大病一场。因赵明诚亡前对李清照与一切家事无任何安排,所以李清照只能在丈夫去世之后作最短暂的调养。她需要将更多的时间用来担当起独自生活的重量。包括手里剩下的与丈夫毕生收藏下那一些文物。
当年,赵明诚亡时,她拥有的文物资产尚未受损,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此时,金兵正长驱直入,涌向长江边。她必须在长江禁渡之前渡过江去,保障自己的生命财产的安全。丧夫亡家、心力交瘁以及劳顿交加之下,李清照终于病下。并埋下隐疾,长期遭受病痛的折磨。
正因为如此,李清照方才于某一日获得际遇作下这一首《摊破浣溪沙》,纵然她为之付出的代价是长久的痛苦、疲惫和忍耐。
一名女子在四十六的年纪开始独居,然后颠沛流离。到四十九岁的时候,依旧在路上。这样的跌宕非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之重。这是一种磨难,需要的不只有粗蛮的气力,最重要的是还需要有强大的内心来这支撑潦倒的生。她必须对自己的存在负责。李清照对这一点是有准确并且严肃的认识的,否则她不会病重之时,面对“玉壶颁金”的事毅然作出最静宁却是最彻底的回应。
关于“玉壶颁金”的事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
这一段说的大致内容是,在赵明诚病势已重的时候,有名为张飞卿的学士,曾拿着一把自认为是玉壶的器皿来探望赵明诚。因赵明诚是金石碑刻的赏鉴专家,所以他把拿此物给赵明诚看一看这把玉壶有何来历价值。但经赵明诚品鉴之后发现,此物非是玉壶,不过只是一把珉壶。珉,即类似的玉的石头。也就是说这是一把寻常的玉石壶,而不是贵重的玉壶。后来,张飞卿便带着这把壶悻悻地离去了。
但时隔不久,在赵明诚病逝后,李清照开始听到关于“玉壶颁金”的传闻。传闻说有人暗中禀奏皇上,说赵明诚将文物颁布给了金人。这是非同儿戏的卖国通敌之罪。于是李清照在内心十分惶怖的情形下带上家中古器进献给了朝廷,以此明志,证明先夫的清白。
李清照此时的做法非是欠缺气节的懦弱之举。这一行动必是经过这个智慧女子深思熟虑之后方才决定的。赵明诚尸骨未寒,此时这一“玉壶颁金”的事件,她若不能妥当处理,必将给赵、李两个家族带来又一次沉恸的灾难。所以说,这女子此一刻看过去依旧是气概的、刚毅的、炽烈的。始终像一株植根年久却璀然始终的花树。
却无情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麄生。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它是无与伦比的。她总觉得纵使将之比作黄金,亦是不够不准确的。黄色小花轻盈曼妙,不似金样沉重,它只是看上去像黄金一般的灿然,似万点耀眼金花。但又是那一种稍显暗沉的黄,沉沉稳稳的,一点也不张扬。又见那剪出重重叠叠的千层翠叶,碧偷如玉。风雅蕴藉如彦辅。这清香流溢追魂十里的月中丹桂,是没有别花可堪比拟的。
她的眉眼被月桂绊住。也不是绊住,那是她们之间本便存在的羁绊。这一种缘甚至重于她与旁的所有的植物。她这一刻单单只是一名月桂仕女。她甘愿这样做,以此,她才能得到一种内心和煦的满足。于是,重重的梅蕊也被她觉出繁衍与累赘,簇结的丁香,在她看过去亦是有一些粗生之相的。
她是有愁的。家愁,国愁,万般愁入心涂炭。她在时隐时现的愁念里憔悴阑珊,在这隐没的时刻,她再一次清醒过来,那一些汹涌的情绪扑面而来。仿佛她是被那月桂的浓郁之香所沁醒熏透。她开始说嗔怨花香的话,带着一颗人花两相怜的心。单薄的稚气里是厚重的伤感。
词里引了“彦辅”的典故。彦辅,是西晋南阳人,名乐广。彦辅是他的表字。因其官至尚书令,故又史称“乐令”。据史传记载:彦辅的为人“神姿朗彻”、“性冲约”、“寡嗜欲”,被时人誉为“此人之水镜也,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青天也”。他雅量高致、气度不凡、倜傥非常。西晋末年他被后人称为“中朝名士”。
李清照对彦辅的崇敬不是突兀的没有道理。南北宋交替的乱世之于李清照,如同西晋末年之于彦辅。正如学者韩秋白所说,彦辅能在“世道多虞,朝章紊乱”之际,做到“清己中立,任诚保素”,无疑这正是身处季世的李清照所遵奉的做人标则。若此,李清照将桂比人、将人拟桂,便在情理之中了。
这一首词,如同李清照其他所有的词,自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所在。情思绵邈,冷峭绝伦。浅显中有深意,带出无限萧瑟惆怅。如同与世隔绝的百花深谷里孤绝独居的少女,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内而外的忧郁气质。虽是黯然的,却是迷人的,甚至是销魂的。并且李清照的忧郁仿佛是有形状的。就是纳兰性德在那一首《山花子》里细致的描摹出来的那一种形状。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