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添霁提着个保温盒从实验室出发，他开车经过园区门口时，看到陆宛晴正在车站等公交车。
徐添霁停下车，按下车窗叫道：“宛晴。”
陆宛晴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向车窗探身看去，此时正是夕阳晚照之时，阳光正晒进驾驶室，徐添霁带着个墨镜，正在看着她。
“徐师兄。”陆宛晴叫道。
“你要去哪儿呀？”徐添霁问道。
“沈师兄说我的新课题要从医院拿样品，让我先到医院看看。”
徐添霁暗自觉得好笑，这个师妹真是被沈捷彻底控制住了。他招手示意陆宛晴上车：“我也去医院，我带你过去吧。”
陆宛晴有些迟疑。
“快点上来，公交车站不能停车。”徐添霁招呼着，“我也想听听你的新课题。”
一辆公交车驶来，已经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进站了，陆宛晴没时间再考虑，只得赶忙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自己系好安全带，徐添霁帮她拉下副驾驶位置上的遮阳板，两人一起出发了。
“准备开始做你的新题目了？”徐添霁先问道。
“我还没想明白。”陆宛晴如实回答，“我总觉得这是个别人已经做过的题目，我只是接在别人后面再做些工作。”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更想做个自己的题目。”
徐添霁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捷会推荐陆宛晴，安老师也说她太有主意，这份“固执己见”的劲头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和别人合作也一样是你的题目。”徐添霁劝解道，“合作也是有分工的，你完成你那部分工作，别人完成其他的工作，最后才是一个完整的项目。”
“沈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徐添霁继续开导陆宛晴：“现在是大科学时代，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从事科研工作的人也更多，不可能有一个人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
“不能像孟德尔那样自己去种豌豆。”陆宛晴想起沈捷的话。
徐添霁诧异的瞥了陆宛晴一眼，又看着前方继续开车。
“这是沈师兄说的。”陆宛晴解释道。
徐添霁这回没忍住笑了起来，看来一物降一物，只有沈捷这样的才能治住这个安老师都管不了的小姑娘。
为了不让陆宛晴觉得是在嘲笑她，徐添霁接着问了句：“想好到医院看什么了吗？”
“我想先看看到哪里能拿到我需要的样品。”
徐添霁边掌着方向边说：“你要做的课题和儿童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有关，你可以到儿科和血液病科问问情况，具体的合作还需要课题组和医院的科室签署合作协议，还要和病人家属签知情同意书，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的。”
“你也知道我要做什么题目？”陆宛晴很敏感的发现了徐添霁好像对她的课题了如指掌。
“沈师兄和我说过。”徐添霁并不想解释这些经过，“你可以找儿科的颜主任，先听听她的意见。”
陆宛晴又发现了端倪，“师兄，你好像对医院很熟悉。”
徐添霁没有说出自己的父母都在这所医院工作，他怕陆宛晴知道了会拒绝他的帮助，先找了个其他理由：“我的题目也要和医院合作，多少有些了解。”
陆宛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里面的事情还是挺复杂的。”
徐添霁看了看她认真的样子，笑道：“你以后遇到问题了可以来找我，你很快就会把这些事弄明白的。”
“好吧，谢谢师兄。”
陆宛晴的脸被阳光笼罩着，她在思考，眼睛里已经有了憧憬。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坐在徐添霁的副驾驶位置上，和他一路欢声笑语畅想未来，只是这几年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不知不觉间，他的副驾驶位已经空了好几年。他的思绪又回到过去，白杨明媚的笑容再次出现在眼前。
沉默了一会儿，陆宛晴觉得气氛有些变化。她看向徐添霁的侧脸，只见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墨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紧盯前方的眼睛。
这段路况比较复杂，车多拥挤，徐添霁一副专注的样子，陆宛晴便没再打扰他，安安静静的想着自己要做的课题。
医院里有很多熟人，他们又总喜欢以各种方式关心徐添霁的个人问题。徐添霁不想让这些熟人看到他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便在快进大门的时候就对陆宛晴说：“宛晴，一会你先下车，我要去停车场。”
“好。”
“我今天拿到样品要再回实验室。”徐添霁又说道。
“我想去咖啡厅玩儿会，先不回实验室了。”陆宛晴不想再麻烦徐添霁一回。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稳，陆宛晴下车说了句：“谢谢徐师兄，再见。”便向楼里走去。
徐添霁边把车开向停车场，边戴上蓝牙耳机给母亲打电话：“喂，妈，您现在下班了吗？”
“快了，怎么了？晚上回家吃饭吗？”颜主任在电话那头满怀期待的问道。
“我来拿样品，一会儿还要回实验室处理样品，来不及回家吃饭。”徐添霁也只能让母亲失望了。
“你呀，总把事情安排的这么紧。”颜主任埋怨着。
“妈，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件事情得请您帮个忙。”徐添霁言归正传，“我们组里有个学生要做些和儿童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相关的药物筛选，要和临床结合，她想先来医院看看，应该马上就到您那儿了。”
“我以为什么事呢。”颜主任和蔼的笑着，“你放心，这点事妈能办好。”
“但是您别跟她说这事是我说的。”徐添霁补充道。
“还搞得这么神秘，行，保证不说。”
“谢谢妈。”徐添霁边停好车边说道。
“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客气？”
“妈，我还去找检验科拿材料呢。”
“好，你也早点回去，好好吃饭，晚上早点睡。”
“我知道了，妈再见。”徐添霁说着挂了电话，提起保温盒下车。
陆宛晴找到儿科主任的办公室，见门开着，里面有人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什么，她轻敲了几下门，问道：“您好，请问颜主任在吗？”
颜主任抬起头，看到有个清新靓丽的姑娘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等着她回应，样子倒是挺讨人喜欢的。她站起身来招呼道：“我就是，你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陆宛晴走到颜主任面前站定：“颜主任您好，我叫陆宛晴，是生命科学院的研究生，我想做一个有关儿童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课题，想和医院合作拿一些病人的材料，您能不能帮忙提供这样的材料，或者告诉我找谁可以拿到这种材料？”
颜主任听陆宛晴说完，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我们可以帮你取病人的材料，但是要得到病人和家属的同意，你得先准备知情同意书。”
陆宛晴对这个这方面的合作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会按照规定准备的，您能告诉我怎么知情同意书里需要有哪些内容吗？”
“你这个题目要用病人的样品做什么？先简单和我说说吧。”
“是这样的”陆宛晴用简练的语言陈述了整个实验设计，“药物研究所最近合成出了一批小分子药物，他们已经用小鼠做了初步的检测，认为部分小分子有生物活性，可能成为治疗儿童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新药，我们这个题目主要是想用病人的样品来进一步验证这些小分子的药效，分析它们在细胞内的作用机制。”
颜主任仍然面带笑容，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这么说患儿和家长们能听明白吗？”
“这个……”陆宛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是看不懂你的知情同意书，怎么配合你的实验呢？”颜主任还是很从容的样子，“我带你到病房看看，你和患儿家长说说你的计划，看看你能不能说动他们，让他们同意给你提供材料。”
陆宛晴面露难色，她不想见病人和家属，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压抑。可是颜主任说的也有道理，她如果要做这个题目，就必须得到家长们的同意，她也只得答应了：“好吧，谢谢颜主任。”
颜主任在前面走着，陆宛晴差着半步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叫陆宛晴对吧？”颜主任问道。
“嗯，是。”
“那我就叫你宛晴吧。”
“好。”
“宛晴，我们要看的这个孩子是在我们儿科接诊的，确诊为急性粒细胞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后来转到血液科，现在正在接受化疗。”颜主任边解释着边把陆宛晴带到病房，招呼了一位家长出来。
走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大的眼袋，疲倦的神情让他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力。
“颜主任，您来了。”那个男人对颜主任很尊敬。
“我来看看，安安最近怎么样？”
那个男人长叹了一口气：“还是那个样子，吃了什么都吐，头发也掉了好多，一个月瘦了十多斤，您说那么小的孩子……”说着竟红了眼眶。
颜主任同情的看着他，安慰道：“这个时候是最难熬的，要坚持住，做家长的得给孩子鼓劲。”
“您说的我都懂，可这也太难了。”那男人的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我真的恨不能替她受这个罪。”
陆宛晴原本不想看这种场面，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只想躲避。
“宛晴。”颜主任叫道。
陆宛晴这才回过神来。
“你可以和安安的爸爸谈谈你的想法。”
要不是颜主任提醒，陆宛晴差点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可是面对这样一位伤心的父亲，她那个设计周详的实验计划，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颜主任，我们能不能换一位病人呀？”陆宛晴低声问道。
“这里只有这几个病例，而且能给你提供材料的患儿情况都差不多，你还怎么换呀？”颜主任把实际情况告诉陆宛晴。
那位家长这才注意到陆宛晴：“这位是？”
颜主任看向陆宛晴，示意她说出她要做的事情。
陆宛晴从来没有觉得向别人讲解自己的课题是如此艰难的事情，她在来病房的路上想过很多种通俗易懂的说法，这会儿却全说不出来了，只是向机器般又重复着她常用的叙述方式：“我是生命科学院的研究生，我们最近要做一个有关于新药研发的初步筛选工作……”
“新药？”那家长眼中简直在发光，“什么新药？”
“现在还在研发初期。”陆宛晴不想让这位父亲抱有太多幻想，“我们想用一些病人的血样检测药效，为下一步研究提供理论基础，这只是……”
“什么时候能做出来，我么家安安能用上吗？”
陆宛晴想说这只是药物研发的初期阶段，现在讨论能否上市、何时上市都还为时尚早。还没等她说出来，就被这位父亲打断了。
她实在不忍心用残酷的实事浇灭这位父亲的希望，只能委婉的说道：“我们的工作可以加快新药研发的进程，至于什么时候能上市，我真的不能保证。”
那位家长没有马上回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陆宛晴试探着继续说：“我们现在需要拿到患儿的血样，不需要单独采集，只要例行检查的时候留一些给我们就可以了。”
“要做的是取血以后的体外实验，不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你不用担心。”颜主任也帮忙解释。
“我明白了，就拿我们家安安的血去做研究吧。”那位家长平和地说道，“你们赶快研究，争取能让我们家安安用上新药，早点好起来。”
“我……”陆宛晴想要解释的太多，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给出一个最低限度的承诺：“我尽量抓紧时间。”
颜主任又安慰道：“现在安安的情况还不错，用现有疗法，只要配合治疗也会很快好转的。”
“也是。”那位家长含着泪水挤出一个微笑，“用不着新药出来，我家安安没准就好了呢，你们那药留着给别的孩子用，这病太折腾人了，哪家孩子也不该再受这个罪。”
“谢谢您。”陆宛晴好像很容易就得到了患儿家长的同意。
“谢我干什么，你们赶紧研究，指不定多少孩子等着你们那个药呢。”
陆宛晴讲解参与实验的流程：“我会准备一份知情同意书，里面有病人样品的具体用途和可能产生的影响，还有参与实验给予的补偿，您到时候如果没有改变主意，签字以后就可以参与实验了。”
“哟，还这么复杂呢。”
“您要确保了解整个实验流程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参与我们的课题。”
“不用了，我这人读书少，也不懂你们那个研究是怎么回事，我信得过你们，你们搞研究的都是好人。”那位家长好像并不关心实验的具体内容。
“这是您的权利。”陆宛晴还得按程序办事。
那位家长挠挠头：“不耽误你们时间？”
“我们还需要做其他准备工作”
“这么回事，都听您的，等着您把那个同意书弄好了，我就签上个同意就行了。”这位父亲脸上又有了希望，“您赶快研究那个新药，要是我们安安治好了，将来也能长成像您这样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我让她好好学习，也当个研究生什么的，找出点新办法让人都不得病，那该多好。”
这个听起来简单的愿望让陆宛晴很是震惊，人类千百年来都在和疾病斗争，也没能做到彻底战胜所有疾病，这场对垒将会是永久的。她觉得两位师兄说的对，这不可能是一个人的事，需要很多人合作，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该有的贡献。
面对这位家长，陆宛晴郑重承诺道：“我一定尽快做出结果。”
从病房回去的路上，陆宛晴一直没有说话。
“怎么了？在想什么呢？”颜主任问道。
“我来之前看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献，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这可不是你能从文献上看出来的。”颜主任语气和温和。
“颜主任，谢谢您。”陆宛晴很真诚的向颜主任表达了谢意。
陆宛晴从医院出来坐公交车回到研究所，没去咖啡厅，直奔学生办公室，打开电脑上网寻找知情同意书的模板。
这时候胡铖像是长途跋涉过，拖拖拉拉的走进来，一下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吐了口气，说道：“总算投出去了。”
陆宛晴看向他，问道：“胡师兄，文章投出去了？”
“是呀，昨天改了一宿，今天又跟老板一块核对了一遍，总算把它送出去了，算上时差，编辑应该一上班就能看见，是送审还是拒稿可能马上就知道了。”胡铖说着捏了捏眉心。
陆宛晴也长出了一口气，她的文章才刚刚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投稿那一步呢。她还是对胡铖表示了祝贺：“恭喜师兄。”
“小胡这回是快熬到头了。”郑老师再旁边插话道，“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会儿，后面还有好多事呢。”
“这回突然没事干了还真不习惯。”胡铖伸了个懒腰，“走了，回去睡一觉，万一醒过来发现被拒了，还得接着投呢。”
胡铖刚一出门，看见徐添霁从门口匆匆走过，他赶忙追过去：“师兄，在忙啊？”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多余，徐添霁穿着白大褂，戴着实验手套，还提着个冰盒，显然是在做实验。
“嗯，有批样品要处理一下。”徐添霁胡铖有点反常，“你今天没事做了？”
“我文章投出去了。”
徐添霁替胡铖松了口气：“回去想想送审以后审稿人会提什么问题，提前做好准备。”
“他要是不给我送审呢？”
徐添霁没想到胡铖这么没信心，居然担心文章还没送审就被拒稿，不过也有这种可能性，还是要两手准备，他想了想回答道：“那你就想想还能投哪个杂志。”
胡铖皱了皱眉：“真是懒得再想它，赶紧找个地方收了得了，这么干等着真挺难受的。”
徐添霁是过来人，他当然明白胡铖现在这种又期待又焦虑的心情：“这就是个过程，总是要走一遍的。”
“不管它了，我先回去了。”胡铖边走边对徐添霁说了句，“师兄晚上实验顺利啊。”
徐添霁向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发现陆宛晴在里面。至于为什么陆宛晴没去咖啡厅，他也无需多问，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