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只信鸽飞进了清风观,从遥远的建康而来。
宁夫子看了信以后,只是叹息了几声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几天没出来。徒弟们着急的不得了。
“师姐,大师姐。”师弟师妹们站在崔冉门前大喊着。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崔冉束着墨发,一袭男袍,背着行囊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大师姐,你这是?”一个师妹不解道。
“我有事出去一趟,师父问起就说我去建康了。”崔冉紧了紧身上的包裹。
“别!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好几日了,我们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小师妹急得都快哭了。
“没事,等师父知道我去建康了就自然会出来了。”崔冉心里也很矛盾,可是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
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重生一次也是逃不开的吧,不过那又如何?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崔冉了。
摸了摸小师妹的头便背着行囊出了道观下了山。
回想起来,师父最疼爱的小孙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嫁的,男方是建康颇有威望的世家,虽是庶子但也是一个聪慧的,颇受家中长者的看重。
本是喜事一桩,不料就在出嫁的前三天染了恶疾,上吐下泻,浑身长满了红色的小疙瘩,一家人没了法子,只好找虽然脱离了家门,但毕竟是神医之徒的曾经族长。
宁夫子纵然着急,但他性子犟,发誓再也不踏进宁家半步,便是认死理的连家务事都不去管了。
崔冉知道师父嘴硬心软,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关进房中,纠结了几日都不见结果,何况这件事在前世也是由她经手。
想起师父那一家人,崔冉只觉头疼。
除了那大儿子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其余几子,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便是见钱眼开之徒,那些女眷更是尖酸刻薄的不行。
旧时的自己生性单纯,明明是别人有求于她,反被奚落的一文不值,蹲在角落里不敢吭声。
哎,崔氏阿冉,何至如此。
她在官道上行了两日,遇上了一支由世家子组成的游队。
绚烂的盛夏日光,意气风发的少年门骑在马背上唱着诗,活泼大方的少女们双手托腮撑在车窗上,透过厚重的纱窗娇笑不已。
微风从远方徐徐吹过。
这时一个少女喊道:“好生威武的郎君。”
闻声,众人抬眸,只见一个骑着白马黑衣的少年缓缓从一旁经过,白皙的手指勒着缰绳,一双剑眉带着英武,乌黑的眸子望着前方,冷冷清清,整个人宛如雪山之巅,透着不可攀附的冷傲之气。
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崔冉。
她刻意将那柔情的柳叶眉修成剑眉,鼻梁和脸颊扑了珠光粉,使轮廓更为立体,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色。
“不过装腔作势之徒。”一个脸蛋微圆的少年不屑道。
崔氏阿冉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加快了马速。
“站住!”原本骑行在圆脸少年身边的白衣少年突然骑马挡在了崔冉面前:“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纵然他们扯去了家族的旗帜,但是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出他们的不凡。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灿烂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身上,衬得整个人更似画中仙。
“不过一个寒微士子,有什么资格走我等前面?”白衣少年怕是嚣张惯了,满脸都是厌恶。
“你们可是从平城来?”她的声音清雅,仿佛溪水般好听,不少少女痴了。
“平城?”少年讥讽道:“从哪里来得乡巴佬,竟是不知平城在扩建以后已改汉城了吗?”
由此更是肯定面前这个小子绝对是装腔作势之徒,纵然不知从谁身上学了那大世家般悠然淡定之姿,但是终究欠缺了几分火候。
崔冉有些失望,自从那晚见了裴子翊宛如谪仙临时的悠然之姿便一直潜心模仿,可是今日却连一群普通是世家子都骗不过。
殊不知那种刻进骨子里散发的张扬自信和世代家族相传的千年文化底蕴,不仅是她,就算世间最顶级的几个世家能做到的也是凡几。
她微微一笑,极是气定神闲,丝毫不为他的羞辱而怒。
颇有名士之风。
“陈让。”一个年纪稍许年长的青年驾马上前,斜睨着崔冉道:“这等小儿站在这里都怕是脏了我们的眼,同他争执这么久也不怕染了恶疾?莫要再说了,走吧。”
“是。”陈让恭恭敬敬回了一礼,轻蔑地扫了立在一侧的崔冉,冷哼了一声。
这青年怕是这群人中位置最高的,车队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不再看她一眼,就连夸赞他的小姑也放下了车帘。
崔冉依旧从容而笑。
迎着微风的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气度,不同裴子翊的清贵无双,而是死过一次后的淡然和宁静,她和天下的大多数人不同,身上看不见一丝现世的兵荒马乱,眉眼间不见一丝沧桑,仿佛从来都不经离别,仿佛春光一直都在。
那般闲适。
那般悠然。
马车里偷偷看她的小姑,纷纷红了眼睛,这世间能有几个丈夫如他一般让人看着便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想着再也不能与之相见,竟是低声啜泣了起来。
少女们的哭声让青年轻轻皱起了眉头,而崔冉的马已经再一次与他们并骑,那些羞辱她的话语,竟是一个字也没进去!
“三郎,不如叫他和我们一道?”一个模样清秀地少年低声提议道:“小姑们这般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青年脸色一黑,冷喝道:“休要再说!告诉那些姑子,再哭就将她们送回汉城!”
方才才暗讽崔氏阿冉是身染恶疾的贱民,此时再邀请她入队,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何况这厮是真小人,明明借他们的声势驱赶贼寇,装出的偏偏是不屑入队的傲人之姿,看了就让人凭的生厌!
就这样同行了几日,出了龙门关,见崔氏阿冉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青年忍不住开口道:“你还不走?”
“郎君去哪里?”
“建康。”
“我也去建康。”这便解释了他们为什么同路。
此时正处在山涧处,四面青山围绕,青年勒住缰绳:“我们休息一日再说。”
崔冉只是微笑:“那,就此别过。”
这里和龙门关里面不同,那里的山贼都是当地的民众聚集,看着这般声势浩大地车队自是不敢惹,而这外的贼人是由南宋军队冒充结成,她手里握着卫儴以示感恩的令牌,可以说这一片她无论身带多少金银财宝都是无惧的。
本想报他们龙门借势之恩,谁知人家一出门就将她赶走。
哎,走吧。
崔冉出了龙门关在山涧上没走多久,周围的丛林里便传来了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无数人影晃动。
“军长,这小子只有一个人!劫不劫?”其中一个劫匪道。
只见那被称为军长的中年人,细细凝睇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他的腰间挂着将军的令牌。”
闻者大惊。
纷纷望去,果不其然,那金色的令牌明晃晃地挂在腰间,中间烙着一个“卫”字!
“这小儿不似我南宋人,怕是从北魏来的。”军长皱着眉头:“速速去禀报将军!你,在去跟着他!确认他身份之前,决不能让人伤害了他,将军若是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是。”小兵鞠躬一礼,便收起手里的大刀退了下去。
此时崔冉已经骑着马从容不迫地走出了他们的视野,军长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锁得更尽了。
一个北魏小儿挂着将军腰牌的消息若是传到朝廷里去了,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番,将军那私通敌国地罪名怕是坐定了。
“你!”他的手指指向一个体型结实的青年:“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朝臣的人,若是有,定要杀人灭口。”
青年领命,身影消失在了丛林里。
不同他们的紧张,迎着阳光行走在崔冉始终悠闲自得,挥着不知道从哪淘来地竹枝,哼起了小诗。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声音清润,这单相思的哀歌听来也不觉哀怨,反而颇有几分自嘲的无奈之感。
空荡荡的山道上回荡着她的声音,充满了惬意之意,那些高度紧张着她身份的官匪此时也不禁咧嘴苦笑。
纷纷想起了那梅雨时节嫁人的她。
对崔冉凭的生了几分好感。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艳阳当天,崔冉避开午后热辣的阳光,只在早晨和夕阳赶路。
于是走了半个月还是没到建康。
这一日,崔冉在驿站喝茶休息,只听一阵纷乱地脚步声,抬眸,只见那对世家子纷纷面带憔悴,原本长长的车队只剩下了几辆坐人的马车,装着物资的车辆已经不见踪影。
崔冉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研究手里的地图,这时一个小姑走到了她的桌前:“小郎。”
是那日称赞她英武的姑子,十三四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发揪,多日不换地粉衣已经染了灰,初见时圆润的脸颊此时已见几分消瘦,这些都是大世家出来的,纵然不少是庶女庶子,这般苦也是不曾吃。
崔冉站起身,施了一礼:“小姑。”
“小郎。”她又唤了一声,眼泪也从圆圆的眼睛里落了下来,那模样好不可怜,好不惹人心疼。
“小姑莫哭,有事你慢慢说。”崔冉明知她是为何而来,却故作不知情,拉着板凳让她坐了下来。
见她如此温柔耐心,少女哭声更甚道:“我们的衣物钱财都被劫光了!他们实在凶猛,我们那些侍卫根本挡不住……”
那些都是在战场上浴血奋勇地战士,若被你区区几个家仆拦住,南宋还有什么资格与北魏争天下?
“噢?”崔冉瞟了一眼那些站在驿站外,故作不屑的少年们,为难道:“这事我也没有法子啊。”
“我就说了这小人能有什么能耐?你非要来求他!”那日的白衣少年陈让上前拉起少女的手:“阿嫣,你也莫要想他了!这等小儿配不上你!”
哼,见这小儿毫发无伤还以为他有什么本事呢!结果只是太穷,别人不愿劫罢了!
崔冉只是微笑。
少女哭哭啼啼的跟着陈让起了身,走到门口时,崔冉将茶杯放下道:“阿嫣。”
她唤得亲昵,激起了陈让极大的不满,翻着一双大白眼骂道:“我妹妹的闺名可以你等可以随意唤的?滚开!”
“我可以把你的物资都拿回来。”她又看向那些站在门外眼巴巴望着她的少女们。“所有小姑的物资我都给你们拿回来。”
“呸!就你这贱民……”
“阿让!”出声的还是那地位最高的青年,他走上前对崔冉施了一礼:“那日是我们无礼了,若有唐突郎君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崔冉眼睛微眯:“郎君也不怕和我等贱民说话害了恶疾?”
青年的脸色微窘。
见状,也没有再为难他,毕竟她还是会回到平城,这青年身份不低,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郎君的物资我也会一并拿回来的,今日先在驿站暂做休息吧,不出明日你们的东西就回来了。”说完,崔冉又坐回了桌子前。
“小郎,我们……”陈嫣红着脸,手指搅动,难以启齿地模样。
崔氏阿冉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桌子上:“去吧。”
对这些出生世家的少年少女而言,平时金叶子见得多了,可是从未像此时一般让他们欣喜激动。
只有在经历过身无分文的穷苦以后,才能明白钱财究竟有多好。
夜渐渐深了,不出所料,在店家准备关门的时候,他们所有的物资都被搬回来放在了门口,少女们对她千恩万谢,少年们虽没说什么,但气焰始终是灭了几分。
“你究竟是何人?”青年走到她身边道。
崔冉没有回答。
“清河卢氏,嫡系卢朗,欠小郎一个恩情。”说罢便转身向客房走去。
物资搬完,小姑少年们都进了房,她却收拾了包袱退了客房。
这么多的钱财,怕是得卫儴亲口同意才可能退得回来,她这一路已经够张扬了,加上这一遭,他怕是早已坐不住了。
还是快点到建康去吧,师父那孙女的病怕是也等不及了。
凌晨的官道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蹄哒哒哒落下的声音,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照得大路亮堂堂的。
这时,一个略略带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
“小姑,你真是让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