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朦朦胧胧，我在雾中行走。
浑浑噩噩，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向。
好大的雾！我伸开双手，生怕会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脚下软软的，是湿润的泥巴路。在城市里生活这么多年，习惯了硬邦邦的地面，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这种软绵绵的脚感。远处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是什么？看起来就像一株大蘑菇，头大身子细。好熟悉的感觉！
我朝那庞然大物走去，雾也渐渐稀薄，能见度开始慢慢提升。一个小广场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座庙、一座戏台，还有一棵郁郁苍苍的大榕树。这是哪里？我好像曾经来过。
不！我好像经常来过！
我径直走到大榕树下。那老树看起来已经超过百龄，得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其根，盘根错节如纠缠不休的巨蟒；其叶，枝繁叶茂，像一把巨伞遮天蔽日；树枝上，一条条气根如绳索般垂下，落地则生根。我轻车熟路地转到树后，找到了我的名字：莫维。旁边还刻有诸如王二宝、曾亚贵等等。
这就是我老家那棵大榕树啊！自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而后我们举家搬去海城，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我抚摸着老树，拽了拽一条粗壮的气根，非常结实，小时候我们就用它来荡秋千。我还找到了我的专属树杈，毫不费力地攀了上去。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一点儿伤痕都没有，感觉神清气爽，什么疼痛，什么眩晕，什么疲惫，通通一扫而光！
我坐在上面垂下双脚摇晃着，又尝试着像以前一样躺在树杈上乘凉。但是我已经长大了，得蜷缩着才能勉强躺下。我闭着眼睛感受一阵阵的微风拂过，树叶沙沙地摆动，还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起身睁开双眼查找，在树顶一根细枝上找到了那个鸟窝。一只刚出生的雏鸟张大了嘴巴，哭叫着，盼着鸟妈妈快点儿将虫子塞进来。或许我小的时候还能爬上去够得着，现在是肯定不行了。就算能爬，我也不会再去掏它。因为我知道没有了妈妈的可怜感觉。
为什么我又回到了农村老家？我还是在梦里吗？应该是吧。可这里不会再有什么怪物、杀手、日本人和古惑仔了吧？做了这么多噩梦，终于轮到一个好梦了！
我爬下了树，信步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村里很安静，我没有看见一个人。村里的房子、道路和景物一点儿也没变，我很自然地拐弯、过桥，走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路过田边时，我驻步眺望。一块块水汪汪的稻田才刚刚插上秧，水里偶有气泡冒出，里面肯定还有许多鳝鱼。以前我和小伙伴们总是卷起高高的裤腿，下去抓黄鳝。黄鳝滑不溜秋的，就爱在泥巴里钻来钻去，尾巴甩起的泥水溅了我们一身。母亲还有其他在田里干活的大人都放纵我们胡闹，看到一个个沾满泥巴的小鬼脸，他们还哈哈大笑。
我继续往前走，经过了谷仓，经过了磨盘，在经过一口水井时我又停了下来。在炎热的夏天，在抓完黄鳝沾满一身的泥巴后，我们就会来到这里打水冲洗。小孩子可没有什么顾忌，全部脱光了举起满满的一桶水就往头上浇。“哗！”多凉爽！多畅快！
洗完澡，我们又开始打水仗。水井边有一块巨石，因为常年有人在上面洗衣服而变得十分光滑，这就是我们童年的滑滑梯。我们泼上水，然后依次从巨石上溜下来，还经常摔得屁股红肿。这时候，母亲一般都在不远处舂着米。她一上一下地踩着踏椎，擦了擦汗水，望向我们的目光里却充满了微笑。
我走着走着，终于快走到我家老屋了。一间黑瓦黄土屋藏在一片小树林里，幽静而舒适。我迫不及待地跑进屋子，厅堂的摆设依旧，却没有人。我推开左厢房的门进去，里面也没人。我又到右厢房看，还是没人。爷爷、奶奶、母亲、姐姐都不在。
那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我颓然坐倒在木床边，泪水禁不住地往下流。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让我回到老家，却不让我见到我最亲爱的人？我无声地哭泣着，咬着指甲，身体缩成一团。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子了吧？记忆深处那种孤独、无助和幽闭又回来了。我用力地咬手指，喉咙里哽咽着，头用力地去顶床脚。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梦到底要什么时候，要怎么样才能醒过来？难道我就从此堕入无尽的噩梦里永远无法苏醒了吗？
就在我逐渐要开始崩溃的时候，我隐约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歌声，有人在外面哼着儿歌。我止住哭泣，仔细听着那熟悉的曲调。是母亲！是母亲在哼着我最喜欢的儿歌！我猛然跳起身，冲出厢房，跑到了后院。
母亲背对着我，坐在一棵梧桐树下，一针一线地缝着衣服。她嘴里轻轻哼着：
宝贝，宝贝，你快回来！
妈妈已经做好你最爱吃的饭菜！
宝贝，宝贝，你快回来！
妈妈已经缝好你过年的新衣带！
宝贝，宝贝，你快回来！
你去再远的地方也要记得回来！
宝贝，宝贝，你快回来！
就算迷路了也不要害怕，顺着小河你就能找家来！
宝贝，宝贝，你快回来！
妈妈在家等着你回来！
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哇”地一下哭出声来，跑过去跪倒在她身前，把头靠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妈！我好想你啊妈！”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抚摸我的后颈，“小维，你回来啦？你去哪里玩这么久才回家？”
“我不走了！我再不离开了！我要永远留在家里！”
“傻孩子，人总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走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哪都不想去！外面好多人欺负我！”
“没出息，你以前可总是跟我说你做梦都想去海城，去北京，去外国的。”
“不做了！我现在做的都是些噩梦！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哦？”母亲笑了笑，道：“都是些什么噩梦啊？真的那么可怕吗？你说来妈妈听听。”
我抬起头，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开始向母亲述说这两天来的种种怪梦。吸血鬼啦，杀手啦，叶问啦，被人扔下楼啦，包括和父亲的那个梦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母亲始终微笑着，也不打岔，听到不可思议之处就点点头，危险时刻就拍拍我的手，我被人痛打时就摸摸我的脸庞，一副怜惜的神情。
母亲耐心地听完我的哭诉，笑道：“如果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梦，那你为什么要害怕它，逃避它？梦都是人的脑袋里想出来的，你能想出一个怪物来，就能想到打败它的方法。你说你一直弄不明白这些梦，其实是你一直没有勇敢地去面对它。”
“可我也尝试过了呀，我还打败了一个日本人，却打不赢十个！还有，不论我和韩超怎么走，怎么躲，最后都被那些人找到。他们这是作弊！”
母亲又笑了，“他们在你的梦里怎么作弊？再说了，就算是他们作弊了，你自己也可以呀！爸爸在梦里跟你说的话也没错，如果你想象自己能飞，那你就能飞起来！”
我沉默了，思考着母亲的话。是呀，我自己不害怕，怪物从何而来？我自己不退缩，别人又怎么敢欺负我？是我自己的懦弱和逃避，造成我自己的困境。
“勇敢一点！你终究会弄明白所有事情的。”母亲摸了摸我的头，爱惜地说。
我点头刚要答应，天上却突然打起了雷。
“轰隆隆！”不知何时，头顶上已经黑云滚滚，几条银蛇在云里穿梭，太阳也不知躲哪里去了。要下雨了么？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噼啪！”远处一道闪电击落，将一棵大树瞬间击得粉碎。我也被吓了一跳，好大的威力！
“噼啪！噼啪！”闪电此起彼伏，如雷暴一般，从远到近将周围的景物都一一击得粉碎。
“我们赶快回屋里躲一躲！”我骇然大叫道，拉着母亲的手往老屋跑。
“噼啪！”
“轰！”
一道巨大的闪电就在我们头顶打落，直接击中了老屋，它轰然倒塌，并化为灰烬！我和母亲被突如其来的天怒之威震翻在地，两人的手也分开了。我挣扎着起身，想去扶起母亲。可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母亲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悲痛地大叫，跪倒在地上，抓起那一把焦黑的泥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完全不顾头上闪落的电光。
“轰！”
我也变成了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