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至，井巷萧条时分，坊间馆里的热闹从城中心向四方渐渐隐没。齐善走在回去悦客居的路上，似乎与他擦肩而过的巡逻兵要比行人更多，更频繁，而他们的存在并没有给市民带来太多的影响。
路上偶有一两哥们，概是喝多了酒，醉生梦死，尽管两人相互扶持着，也没个正常形象，身斜影歪的，或许在暮色里眼睛不好使，近了官兵才避开。齐善见那四人巡逻小队挡住他们的去路，要问个情况的样子，只听见远远传来醉汉的吆喝声：“这不是郡守的甲兵么，怎么，居原城的事想管啦？我一不犯事，二不欠钱的，你能拿我怎么着！”说着就要迎面撞上去，士兵没有拦下，往他身后踹了一脚。他耷拉着囊赘着身边兄弟，最后还是摔了出去。“嘿嘿，打我，打呀，来继续打。”他指着那队打完人便一去不返的巡逻兵大骂，他的兄弟比较清醒，哽切道：“够了，少说两句吧。”
似乎这里的人身杆子都特别硬，或许如他所说行得端坐得直，又或许是穷途末路后的无所顾忌。
巡逻兵已经向着城门去了，远远看去，那边的队伍往来更加频繁。就这么一转眼间，两天时间内，不知何时起居原变成了一座孤城。
齐善继续往回走，他感觉到徐小蓉已经回到了悦客居，但不知道她的身边有没有人。
“你终于回来了！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快带我去吃饭，我原谅你啦！”
徐小蓉坐在门槛上，她把手举高，一双眼睛出神地看着上面那颗玉，仿佛另有心事。而当她看到齐善时，不觉他已经走到了身前，一瞬间像活了过来似的跳起来，瞪大眼睛冲他喊，一时脸上情状变化多端，齐善也不知她到底是恼恨还是畅快。她穿着那件刚买来的衣服。
“坐门口干啥，”随意问了句就要走进去，忽然他愣了愣，才醒转过来，皱了皱眉认真道：“你原谅我……原谅我什么——”
“等你啊，我一个人又不知道干什么！”说罢她跃起跳过了门槛，又举起那块玉，“你把这个送给我，那我就不再记着今天早上的事啦！”说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你丢下我自己跑掉，”一瞬低落，而后开朗地笑说：“但是今后不许再犯哦！”
这让齐善有些错乱，因为她那不按顺序的叙说，越加摸不清她说的什么跟什么，不过他想起早上那事，不屑神态一览无遗：“哦，不是和你说了吗，还就算事了……”说罢他快步走进屋内，倒了杯茶喝起来。心里自叹：“想我齐知渊，居然不得不跟你处处细算！”
“方戟道送你回来的？”他快言快语。
“是啊！”徐小蓉耷拉着手，华美衣服自脖颈肩头处垂落，她嗫嚅道：“他说明天还来，还要来。”
“他来做什么。”齐善若有所思，当他目光回到徐小蓉身上，才醒悟。
“我哪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啊，咱家跟他又没关系。”
“红绳给我。”齐善坐在椅子上，朝她伸出手，他忘了点灯，此时门口处走来的女孩背着天光，有点轮廓模糊。
徐小蓉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我，我的玉在上面。”
“给我，明天再还给你。”
她看了看玉，又看了眼齐善，犹豫着，说：“你叫我戴着不准摘，又叫我给你。”
“好吧。”他转过身去，铮亮光芒越过他的身形发散发出来，桌上那盏灯亮了，白金色从灯芯爬上水晶般的柱块，光片从光径处散开宛若一朵白花，“我去叫人给你做几道菜。”说着正要走出门去。
“我要光。”不知何时徐小蓉爬上了床，她从包袱里拿出书，对齐善爱搭不理的。
几天后，城里出现了恐慌，人们眼看着被拦在城门外的商贾旅人绕过城池，或者折道而返。这座城的生气一点点丢失了。
可有的人不在乎，也有的人冷眼看戏，还有的人置身事外般安然自若，事情一件一件办得可滑溜了。
这天方戟道再次出现了，天还没大亮，已不见夜色，他就守在齐善住店的门口，坐在石柱上，待徐小蓉打开门，还以为遇到不善之徒了。
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干什么去了，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他的自信又回来了，他也觉得没人拦得住他。
“嗨，小蓉！”看到徐小蓉开门，等了半天，他禁不住立刻打了个招呼。于是，刚打开的门缝又合上了。
“哎哎哎，小蓉，是我啊，我们约好带你去玩的！”
门再次被打开，徐小蓉探出头来，一脸警惕神色，特别见外，“那是你自个的约定，我才没答应要跟你去玩。”
“自个的约定也要兑现你说是不是，人要守承诺呀！要懂信义！”
“那我怎么守承诺？”她把门打开了，一副不快的脸色。
“你先出来。”
见方戟道笑脸相迎，又不再说话，她半信半疑地挪动脚步来到走廊，抬头用一种好奇而抗拒的目光看着他。
“你想不想叫上哥哥……”
“好啊好啊，叫上他，我们一起走！”
方戟道编的话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一时语塞，算盘稍稍乱了。
“不过他还没睡醒，”徐小蓉接着说，“我们等一等他吧！”
“嗯，好，听你的。”
于是徐小蓉跑了进去，坐在离齐善较近的椅子上，翘头晃脑，看着床上那安静的睡人，期待着将来的游玩，她在心里数着去过的地方，记着不想再去的地方。
很快，齐善翻过身去，背对着徐小蓉。
一个时辰后，天玄地黄。
齐善利落地拉开被子，整理衣裳，穿上鞋子，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他来到早已坐不住的徐小蓉面前，垂丧的身体明显尚未醒过来，他两眼无神，头发凌乱，像个丧家之犬。
“看着我做甚？！”本来他还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睡下去，可徐小蓉那一举动之后，他就浑身不舒服，比被人监视还要难受。
“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等你，你睡得好香。”
听了徐小蓉爽朗的回应后，他翻了个白眼，“进来吧，还想守到什么时候。”
“嘿！”方戟道朝他摆手示意，“那天的事，忘了跟你说了。”
“你好像换了个人！”脱口而出，齐善准备出去一趟，到了门口，“忘了什么事快说吧，我可不想被你天天打搅。”
方戟道没说话，他便走了，不一会儿又退回来，上下扫视了一番徐小蓉，想到什么话到嘴边没了，便又看了一遍。
徐小蓉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乖巧的脸立马变成怒斥，劈头盖脸地叫唤道：“没礼貌没礼貌没礼貌，不知廉耻，齐善，就算是你也不可以这样，老师说不以礼而倾一己之意念加诸人身，与野兽何异乎。”
野兽……确实有些暗中图谋之意，是为不敬。
“知道就好……”齐善顿时被骂得没了脾气，也感叹女孩确有所学，虽然心智未成，但也不是不知好坏之人了，原本想指教一番，到头来却只轻描淡写地说：“赶紧梳头，整理衣裳。不修边幅的，在这位叔叔面前成何体统？”
“没事没事，我不在乎这些，都是些有失偏颇的说辞。”
齐善看了他那笑脸一眼，走了。而徐小蓉也是立马认真起来，一股跟自己过不去的劲气。
方戟道心里一凉，自责说出那些轻浮的话语，也庆幸没有更进一步阐明自己的理念。
齐善回来时，徐小蓉还没理好妆容。
“不说了吗？”齐善走到铜镜前，随手一拨，那头发就像有韧性似的要编成原来的样子，弄好后回过头看到方戟道还是那副局促模样，“嗯，那来理清一下那天欠了你多少钱吧。”
“不欠，三金小钱，不足挂齿，但我想请齐兄陪我到，额，薛府走一趟。”
“可以，没关系吗？那日听说，”齐善冥思起来，“薛小姐邀请你说什么事来着？真的要我陪同吗？”
可以？方戟道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轻易。
“虽然是可以，但我怎么也不会插得上话，你可别赶鸭子上架！”说着他从兜里掏出来了三枚金币掂量着，说：“是不是买贵了！”
“还订做了一件！”徐小蓉插话道。
方戟道心里又出现了落差，这人明显不如资料上所言不好对付，他只觉得好说话。“齐兄肯随同那就行了，我一定给你争取贵宾礼遇。”
“贵宾礼遇那就不用了，当做随从即可，如果你需要的只是这个。”
“我也要去。”徐小蓉说。
这时两位店员捧着水盆走了进来，齐善让了让，看了眼徐小蓉，然后说道：“你看，就是这么个情况。”
“当然，非常乐意。”
中午之前，三人造访了薛家宅院。方戟道凭着一支令牌获得守卫认可，像奉承一样对他马首是瞻，因此他们轻易就进了庭院。
三人在院子里等候这里的主人。
齐善调侃道：“她送你令牌？还是认可了你嘛。”
“买来的，什么时候的事忘记了，不过还好手下有人知道令牌的价值，不然我还真贱卖了。”
“买来的？这天底下还有这等买卖？”
“我也不知道，这儿的人认它，那换成我也愿意花钱。”
“朋友买来送你的？”齐善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概是的。”
……
薛平君没有让他们久等，果然领着侍女迎了上来。
先是主人委身施万福，而侍女随礼。
方戟道他们则是还以揖礼。
“这位公子是？”施完礼，薛平君立刻就问了。
“不才齐善，应方兄之邀拜访贵人，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薛家小女，本名平君。”她又施了礼，说：“我们见过吗？”
齐善心一惊，拱手低头，“没见过！”
“是吗？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既然本人都否认了，看来是我单方面对你有印象了。”薛平君回味着，才发现不妥：“你们跟我来吧。”
之后因为方戟道与薛平君之间的谈话需要回避，齐善便和徐小蓉在无人的亭子下喝茶，自然，徐小蓉是没有喝茶的品味，院子里流水，雅竹，假山，石雕样样都给人世事之外的清净，可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觉得姐姐很漂亮，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然而现在只留她一个人纳闷，她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你果然来了！”薛平君给他倒了茶，方戟道正襟危坐。
“一定要来啊，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可以面对一切。”
“你先喝口茶。”薛平君微笑示意。
方戟道没有躲闪，一饮而尽。
“怎么样？”
“清淡，喝不出味道。”
“方戟道先生豪迈之人，而我，便如这茶水一般。”她向侍女看了一眼，对方立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姗姗而去。
“平君，听闻你倾慕英雄，我不如谁？来去自如。星月轻贱，我可取之，魔穗恶种，亦可取之。”
“叫我全名，在这里只是薛家儿女。英雄是英雄，我是一只月兔。”
“我这里有幅邱玄觉真迹，请你一同欣赏。”
那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据本人所述，他曾经到过西南天山，也曾抵达中部裂谷深渊，近日似乎在西北海峡，要乘风渡海，去见识异域风情。他所做文章，多豪情万丈，所述事奇异圣怪，而以悄然问世，傲然无争的风格闻名遐迩。
薛平君有些动心，最终也只是让人临摹作罢。她将方才侍女离开后拿来的东城酿酒世家十年陈酿赠给方戟道，回应他的心意，也做表达自己的不可明说的含义。
方戟道不得不落魄而归，甚至在走出薛府大门的时候摔了一跤，不醒人事。齐善他们早已离开，据说因为事发突然，便不辞而别。于是，照顾方戟道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薛家头上，府中下人也自觉难辞其咎。其间，薛平君并没有来看望他。
他醒来后，竟精神万分，用警戒的目光洞察着四周事物，用研究的神色挥动手臂，握拳开掌。
他想起方才与薛平君相会座谈，又看了看人们谨慎的脸色，笑了，随后便旁若无人快步走出了薛府。
他走在城边小道上，一幕幕回想昨日往昔，自叹：我办事情还真慢。一阵狂笑，朝着城北跑去，其轻盈脚步像乘了风。
蚁穴顶层，一家小店铺外围，几位士兵严阵以待，不许行人近前一步。齐善愣愣地看着店面，眼熟，几天前他在这里买到机巧灵盒。他绕开士兵走了几步过去，想看看店里的情况。
从店铺正面看过去，店里排布工整，丝毫不像发生过杀人案的样子。室内一位官员正认真聆听两个市民的供述，身后有几位专业人员正细心地审查现场。
官员转过身来的那一刻，齐善立刻记起了那张脸，那是京城派到居原调查谋反背景的军官，原本调查工作就不该由他主权，现在他也又参与到这场杀人案中。齐善感觉到了些许麻烦。
军官的眼光很锐利，他转身后就发现了门口来人。
“齐善，真巧啊，你对侦查工作也感兴趣吗？”军官起身来到他面前，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事搁置身后。
“不，我只是好奇，竟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致人死地，这究竟是为了何事。请愿得知其中利害，以便日后趋避好坏，种些福因，去些祸果。”
“真是能说会道！好，侦破此案，一定告与你知。”说着他便回到了店中。
齐善却觉得恍惚，他就为了如此问候一声。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方戟道。
“齐兄，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离远了，方戟道拿出一件机巧灵盒说：“我记得你那天买了小盒子，我这里有更好的送给你，出自京城巧匠之手，要好用多了。”
齐善觉得现在这个人进取意志旺盛，便接着话说：“劳你费心了，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帮我。”
“当然是想结交你这个朋友。”
“我俩无甚往来，你怕是搞错了什么。”
“不错不错，就算你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永世不复相见，也是朋友。若是可以，给我看一眼你用这盒子装个什么宝贝，那我这盒子就值了。”
“不必了。”
最后他还是收下了这个盒子，方戟道没有要求他任何事物。
夜。
一队人马拜访了齐善住处，他们声势浩大，气势汹汹，一路的居民都被他们惊动。
打开门之时，只见徐小蓉一个人，女孩告诉这群人到城南去找他。
齐善看到他们的行动，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可他又自知逃不出这居原城。
于是，他们在城南老巷相遇了，此时，在一众军人眼里，齐善显然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令人疑惑。
身穿金盔甲的武士上前，如同宣布事实一样说：“奉将军令，我们在此将你拘束。”为了事情顺利，将军特地嘱咐了他全副武装。今天他看到对面那人瘦小身躯，却有一副坦荡荡的精神面貌，齐善正向他们一步步走来，他表现出了十分恭敬
“你办得到吗？”齐善轻浮一笑。
“若执意拒捕，只有死路一条，乖乖受命，将军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可是我的自由呢？”
“没有自由。”
“将军还真是不饶人啊。”他从怀里正准备拿出什么东西，可一瞬间一个领域覆盖了全身，左右横贯，上下纵穿，楼宇街巷，百米之内，普通民众行动受限，他们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他拔出直刃环首刀，月光从刃牙处映射回来，对准了眼前人。
“如此不计代价？居原城的人会放过你么？”
“军法高于一切律法。”
摇头一笑，齐善伸出双手乖乖受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