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738600000001

第1章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诗曰:

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以卫兵入屯京师。同乡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妇人各有妊孕。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说起,就两下指腹为婚。依俗礼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写下合同文字为定。后来工部建言,触忤了圣旨,钦降为四川泸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前程去了。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够图完前盟。过了几时,工部在谪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亲眷,经纪得丧事回乡,殡葬在郊外。其时万户也为事革任回卫,身故在家了。

万户之子易大郎,年已长大,精熟武艺,日夜与同伴驰马较射。一日正在角逐之际,忽见草间一兔儿腾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赶去。赶到一个人家门口,不见了兔儿。望内一看,原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内一个长者走出来,衣冠伟然,是个士大夫模样,将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么?”大郎见是认得他的,即下马相揖。长者拽了大郎之手,步进堂内来,重见过礼,即吩咐里面治酒相款。

酒过数巡,易大郎请问长者姓名。长者道:“老夫与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送与大郎开看。大郎看时,内有罗衫一角,文书一纸,合缝押字半边,上写道:“朱、易两姓,情既断金,家皆种玉。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者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月日朱某、易某书,坐客某某为证。”大郎仔细一看,认得是父亲万户亲笔,不觉泪下交颐。只听得后堂传说:“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时,见一个年老妇人,珠冠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

那女子真色澹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曾见。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见孺人已过,对长者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约未通,礼仪未备,奈何?”长者道:“亲口交盟,何须执伐!至于仪文末节,更不必计较。郎君倘若不弃,今日即可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自主。女子已进去妆梳,须臾出来行礼,花烛合卺,悉依家礼仪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欢悦,自不必说。

正是欢娱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日忽然念着道:“前日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禀知父母,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大郎问女子道:“岳父母为何不肯?”女子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回家说声就来。一日内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应允。大郎见他作难,就不开口。又过了一日,大郎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须骑出去盘旋一回。”其家听信。

大郎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跑数里。马上回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没有。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昏昏了几日,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有老成人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郎君所遇,乃其幽宫。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至一处,忽见前日女子怀抱一小儿迎上前来,道:“易郎认得妾否?郎虽忘妾,襁中之儿,谁人所生?此子有贵征,必能大君门户。今以还郎,抚养他成人,妾亦籍手不负于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

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情,再说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带了回来。后来大郎另娶了妻,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绝无生息,惟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门户"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郎倦于戎务,就让他袭了职。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惋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这还是目前的鬼,魂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雪昼潇潇。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

(其一)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其二)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其三)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尤岭地方开馆授徒。一日散步岭下,见路旁有枯骨在草丛中,心里恻然道:“不知是谁人遗骸,暴露在此。吾闻收掩遗骸,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此间开馆,即为吾所见,即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耰畚锸之类,又没个人帮助,亲自动手,瘗埋停当。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他魂灵,致敬而去。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看,乃是一个端丽女子。韩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引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祐年间,父为闽州守,将兵御原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二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来此,欲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

玉英道:“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寂寥,见此美妇,虽然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缝,济济楚楚,绝无鬼意。又且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交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忽一日,对韩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日与君交接,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玉英往来,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玉英自己乳抱,却是婴儿啼声,瞒不得人许多,渐渐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个人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母亲也知道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么样的?可实对我说。”

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母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怪,虽是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母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儿岂敢造言欺母亲?”韩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母亲之言与玉英说知。玉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只是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便与生人看见,待过几时再处。”韩生回复母亲,韩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儿子说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母一直闯将上楼去。玉英望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的果子,多遗弃在地。看来像是莲肉,拾起仔细一看,原来是峰房中白子。韩母大惊道:“此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

等得韩母去了,玉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身,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地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日相会罢。”韩生道:“相与许久,如何舍得离别?相念时节,教小怎生过得?”玉英道:“我把此儿寄养了,自身去来由我。今有二竹筴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只把两筴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然而去。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生年月日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回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黄家,吾有书在衣带上,以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身无累,可以任从去来了。”此后韩生要与玉英相会,便击竹筴;玉英既来,凡有疾病祸患,与玉英言之,无不立解。

甚至他人祸福,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众。恰好其时主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玉英知道,说与韩生道:“本欲相报,今反相累。”渐渐来得稀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道:“衣带之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告知韩母,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论无鬼,岂知鬼又生人?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且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看见眉清目秀,聪慧可爱,养以为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心里疑道:“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寄养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

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忽然自己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自己二子分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学堂读书。鹤龄敏慧异常,过目成诵;二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总布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喜无尽,也与二子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是以独他迟迟未娶。

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至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

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

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

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

鹤龄道:“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

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搡他出去。

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

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

喘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对黄翁说了。

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

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筴,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筴密付与他,鹤龄领着去了。等到黄昏,鹤龄击筴,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

鹤龄道:“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诚为希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于世,然非阴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筴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筴,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

玉英道:“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二百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同类推荐
  • 男人那点事儿

    男人那点事儿

    这是一段关于三个男人的成长故事,奋斗年代你不知道的那些男人物语。写尽男人的爱情与离别,奋斗与失败,是女人读懂男人,男人了解男人的必读之书。梁宇良因离职而回到江海市,结束了与妻子的双城生活,并进入一家成员关系复杂的房地产公司。本想可以如鱼得水、大展手脚,却不想遇到各种问题……
  • 传世藏书-聊斋志异(上)

    传世藏书-聊斋志异(上)

    《聊斋志异》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中国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全书共有短篇小说491篇。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艺术成就很高。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
  • 骑兵连

    骑兵连

    骑兵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一个兵种,已成为一种兵种的标本,而骑兵部队也开始成为一种神秘与传奇的象征。作者以一匹野马与成吉思汗的传说,重新构织了蒙古史,从一匹马的视角讲述了蒙古的历史与成吉思汗的英雄故事,昭示了一种全新的英雄主义精神。而在现实生活中,则以成吉思汗的第46代孙成天,作为最后这支骑兵连的连长。通过对他身上那些与现代人、现代都市生活格格不入的细节描写以及他追寻世界仅存最后一匹野生野马的传奇故事,塑造了一种全新的男人的形象。
  • 假如你不够爱我

    假如你不够爱我

    总有那么一个人,他让你伤,让你疼,却也让你从麻木不仁的沉眠中醒来,让你在无边庸碌的生活中捕捉到些微熹光。直到两人经历了那一场同生共死,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有的人,不是不爱,只是深陷得太早,珍藏得太深,连我们自己都被骗过了。红尘万丈,人事变迁,一生所求,不过是简简单单“在一起”三个字。
  • 日光倾城

    日光倾城

    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爱你。——献给天下每一位有幸遇见爱情的女孩:越勇敢,越幸福!!你笑了,所以我爱了。你皱眉了,所以我来了!乐观搞笑又古灵精怪的张笑影打着志向远大的幌子顶着父母的唠叨虚度光阴,外貌酷似男人的她一大把年纪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当上帝终于赐给她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却给了他一个过肩摔,性情凉薄的他讥讽她的性别擅自帮她点碗蛋炒饭,这个梁子结大了。当张笑影意外看到他的裸体时,眼前却出现两个他!这是一对孪生兄弟,性格迥异又水火不容的孪生兄弟——纪言和纪深。强大的张笑影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将成为自己生命的劫。
热门推荐
  • 凤倾江山:绝色狂妃倾天下

    凤倾江山:绝色狂妃倾天下

    她,是北辰家族唯一的“儿子”,灵魂却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天才异能少女,她,横扫天下,平定乱世,凤倾江山。女儿身又如何?谁说女子不能称帝?她偏要傲视群雄,站在世界的最顶端!以天下为局,以帝王为棋,一步错,满盘皆输。这世上,抗争不了的永远是命运。如果上天真的掌控她的命运,那她,就用天下人做赌注,就算是输了整个天下又如何?敢设计他的人,那就用命来赌吧。
  • 鱼缸之脑

    鱼缸之脑

    你真的可以证明,如果不能,就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吧!
  • 异星大逃亡

    异星大逃亡

    黑色的异星上,神秘生物在黑暗中低语,愤怒的嘶吼席卷着整个星球,除了逃,别无他法!
  • 妃宠不可之病娇滚远点

    妃宠不可之病娇滚远点

    【男强女强,一对一,虐渣爽文】他叫泽深,我叫若浅,这深深浅浅的关系自然不一般。那一年,一语成谶。她,来自现代的冷情总裁,也是狄兰国身份尊贵,善良可欺的公主。一场斗诗会,她成为光芒万丈,名动天下的才女。他,来自战国的残废质子,也是遗世独立,风华绝代的玉泉君。一场劫难,他武功尽散,缠绵病榻,命不久矣。唐若浅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貌,还有他身故后的万贯家财,谁料,竟是惹了个大麻烦。自此,不管唐若浅在哪里,身后总有一个谪仙般的男子对她穷追猛打。
  • 我的野蛮公主之上帝的挑选

    我的野蛮公主之上帝的挑选

    林蜜乐,一个灰尘般平凡的高二女生。在她十六岁的最后一天,她失去了所有。却被告知,她是某个黑道世家的孙女。在迷糊之中,她被带到了林家堡,进行改造,然后嫁人……渐渐地,掩盖着的秘密也慢慢浮现,命运的牵扯,是否能够挣脱?
  • 职场心理健康大讲堂

    职场心理健康大讲堂

    现代职场健康调查显示:由于上班族压力过大,及对生活现状的强烈不满。导致近半数的职场人士有明显的亚健康征兆,其中大部分人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不会自我调适心理,就无法享受工作的乐趣,心理产生疾患,就无法实现人生的理想。本书从多重角度,列举事实,分析原因,提供方法,帮助职场人士梳理心绪,呵护心灵,调整心态,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快乐向上、身心健康、事业腾达的优秀职场人士。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网游之凛冬

    网游之凛冬

    巴黎的龙吟之声,揭开了欧西亚利加大陆的神秘面纱。不为人知的两年,一个庞大的计划悄然完善实施,仅仅两年,一个跨时代的虚拟网游横空出世。伊甸园般的梦想究竟能否实现?虚拟究竟能做到多么现实?一切,都将在世人到访神秘的欧西亚利加大陆之后才有结论。欧西亚利加,静候地球人到来。
  • 被迫加入诸天万界最强组织血泪史

    被迫加入诸天万界最强组织血泪史

    强大无比的督天学院是诸天万界中绝对的、毫无争议的、根本争议不起的最强组织,传说中的神器在学院仓库里堆到爆仓,能在诸天引起位面战争的神功绝学在学院里被拿来垫桌腿!在学院长阳先生的带领下,督天学院的成员们游历在诸天万界,努力拯救着濒临末日的文明们,对于一个这样公正友善的跨位面学院,应该取一个怎样的校训比较合适呢?学院长阳先生决定让学员自己来想一想“草菅人命,为所欲为”学生会副会长衮裘如是说道“胡作非为,为非作歹”学生会会长林赋觉得自己给出的答案比衮裘的更加合理,可以巧妙避免在念出校训后直接开始成语接龙的可能“为所欲为,为所欲为”而路过的普通学生王恒则觉得成语接龙也没什么不好的阳先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吟唱起了概念魔法——天地崩摧督天学院,又是和平安宁的一天呢!
  • 殿下放过小女

    殿下放过小女

    冷言一直以为都是孤独终老,知道那一抹阳光闯进生活中,就此,抓住,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