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生之年不能走遍这个禁锢着你的世界,那是多么可惜可叹啊!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苦炼》
孩子们走了,阿尔诺一脸不悦地喝完了咖啡。伊莲娜想打破这近乎尴尬的沉默,却对如何展开对话毫无头绪。说什么话题呢?新种几棵白杨树?多养些白绣球花?还是重新粉刷厨房的计划?反正他都会回答:白杨树不够有气势;他还是更喜欢紫绣球花和茶花;三年前厨房已经粉刷过了。伊莲娜始终一言未发。
1月中旬,星期三
伊夫林省,塞尔奈拉维尔
伊莲娜·莫兰上周刚过完她44岁的生日。这会儿,她正在宽敞明亮的美式厨房里准备早餐。这几个月来,做饭变成了她实实在在的烦心事,这都“归功”于她的女儿玛戈——这位20岁的妙龄姑娘对自己的身材要求严苛,为了与卡路里全面决裂,她决定吃无麸质食品,搭配饮用绿茶。伊莲娜一开始特别担心自家姑娘不好好吃饭会不会肚子疼、头疼,这儿疼那儿疼。玛戈则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早已做好研究,只要禁食某些东西就不会出问题。简言之,宝贝女儿有了新计划。中午在大学食堂,她只吃金枪鱼沙拉。伊莲娜提议,可以给她准备无麸质的三明治,带去学校吃。“不行,不行!面包就算不含小麦,也是高卡路里的危险品!”
女儿这样,儿子也不省心。即将19岁的雨果最近戒掉了肉食,天天吃谷物,还要求必须是绿色食品。
前两天,伊莲娜的丈夫阿尔诺怒气冲冲地说:“你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做!日子太轻松,得复杂点才有趣?下次你们要提议什么新玩意儿?怎么不来个昆虫饮食法?最近特流行,对吧?”
尖酸的发言让两个孩子瞬间沉默了。玛戈眼神游离,谎称自己要上网查资料,匆匆完成吃饭任务。雨果则摆出一副带着轻蔑的笑脸,像极了讽刺节目里的主人公。
阿尔诺喜欢营养丰盛的早餐:咖啡、火腿、水煮蛋或炒蛋、奶酪、吐司搭配果酱。
至于伊莲娜,她没有要求,往往包揽其他人不爱吃而剩下的食物。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伊莲娜在朝向花园的观景窗前摆好餐桌。天刚刚亮,这将又是寒冷阴郁的一天。她得记着把鸟的食槽添满。昨日下了一天雨,夜晚格外寒冷。她打开每天早上收听的当地广播。预告说当日有雪,地面结冰,提醒开车的居民小心驾驶。她停下手上的活儿,听听广播能让她暂时忘却每天早上的疑虑:今天能和和气气地吃早餐吗?
把疑虑放到一边吧。广播开始播放《七秒钟》,这首曲子由妮娜·切瑞和尤苏安多尔创作并演唱,是伊莲娜的最爱之一。那是1994年,在巴士底广场一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里,她爱上了阿尔诺。在那个9月的夜晚,餐厅正播放着这首曲子。
“……短短的七秒钟,只要我还在,我就会一直等候……”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们点了哪些菜,特别是覆盖一层苦味可可粉的提拉米苏。估计他早已经忘了吧。唉,男人总记不住女人心心念念的小细节。
为什么人们总把问题归于这句话?因为这是事实,还是因为这么想最轻松,可以轻易宽恕另一半对甜蜜回忆的遗忘?
她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中意为“提我起身”,也就是“让我振作精神”或“给我力量”的意思。嗯……是个好名字。
这时,阿尔诺从楼上走下来,沉重的步伐透着未尽的睡意。伊莲娜赶忙把收音机关上。按照每天的惯例,她要在特定时间唤醒丈夫,给他留出伸展身体和刷牙的时间。在完成这项日常仪式前,阿尔诺的头脑是无法正常运转的。然后,他会吃早餐,沐浴,然后再刷一次牙。
一如往常,他口中飘出万年不变的问题:“睡得好吗?都准备好了吗?孩子们下楼了吗?”问题接连提出,没有留出任何余地来让他人给出否定的答案。
伊莲娜一向表现得温顺,鲜少提出反对意见,但有时也会在心里抱怨,特别是最近。对,最近她常常后悔自己没有心情回答:“不,我睡得不好,什么都还没准备,孩子们更喜欢在外面吃饭!”
没有心情回答——并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争吵的欲望。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倔强、叛逆而“不听话”的女人。也许是因为她从没遇到过需要反抗的情况或需要反对的命令吧。她在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长大,父母都是教授,有一个哥哥,家人们互相倾听,彼此爱护,生活充满了快乐、笑声和趣事。
她明白,当年嫁给丈夫,婆婆利利亚纳·莫兰之所以没有过多反对,就是看上了她温顺贤惠的性格。利利亚纳对独生子的严加看护,像极了看守幼崽的母老虎,特别是在她丈夫去世之后。在她眼中,阿尔诺仿佛还是小男孩,而非48岁的成熟男人。而在伊莲娜看来,她的丈夫是个潇洒的美男子,高大结实,虽然最近的确需要减掉几千克。他的头发依然保持着浓郁的棕色,只有鬓角处开始变白,这样的反差反而散发出一种优雅的韵味。
“嗯,睡得挺好的。你呢?”
“我头疼得厉害,可能生病了。吃两片阿司匹林应该能好点儿。”阿尔诺嘟囔道。
“我帮你拿药过来?”
“没事,我自己来。”
这时,雨果坐到了他的专属座位上:“早。妈妈,我今天急着出门。”
“如果你晚上好好复习功课,而不是一个劲儿地上网,就不用整天这么急匆匆地往学校赶了。”
父亲评论道:“你姐姐比你只大不到两岁,就已经是管理系大三的学生了。你呢,还在高中混日子——”
“是,是,如果不是我考砸了,你们也不用费尽心思把我送进私立中学,不用这样那样了。我都知道。”
伊莲娜向儿子使了个眼色表示警告。每天早上都上演同样的戏码,阿尔诺从不退让,雨果也不甘示弱。
“你的确应该知道,而且现在是高中最后一年。你是成年人了,应该懂得承担责任。你想将来无所事事吗?很好,你的道路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想当个事业蓬勃发展的搬运工,也没什么不可以。”
“是,很明显,生产纸箱可比搬运纸箱高贵多了!”
伴随着刻薄的嘲讽,伊莲娜看见阿尔诺的脸瞬间变得阴沉。
阿尔诺拥有并经营着一家蓬勃发展的纸箱制造厂。
“可不是嘛,做我们这行要卷起袖子努力干活儿。你就不会担心这方面了。当年是遭了什么霉运,我的基因没遗传下去。”
为了在争论中占据上风,阿尔诺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话对妻子是多大的冒犯。雨果可不会错过这个话柄:“妈妈,你听到了吗?他想说,你的基因特点是不聪明、不能干还爱偷懒。”
阿尔诺气得脸都红了:“奉劝你做人别太过分!”
还好,玛戈适时地进入客厅,打断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话:“啊,又开始了。提一句不过分的要求:我们能好好吃个饭吗?早安,妈妈!早安,爸爸。今天天气可真够差的!”
父子俩陷入了夹杂着怨气的沉默。这是一种来之不易、可贵的沉默。玛戈跟她母亲谈论起生活琐事,既丰富了对话,又不会点燃新的火花。伊莲娜微笑着回答她,同时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女儿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非常了解雨果的性格,却看不透玛戈。年轻的玛戈一直熟谙规避争吵的技巧,特别是在她上大学之后。而雨果则相反,总爱跟人起冲突,甚至主动找碴儿。逃避往往是内心焦虑的体现,或者是冷漠的另一种看似明智的表现。玛戈是哪种情况呢?在她乖巧礼貌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雨果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iPhone 6s手机。这是今年圣诞节阿尔诺让秘书莎碧娜订购给孩子们的礼物。伊莲娜收到的是跟往年一样的香水、一本汇集当地传统菜肴的食谱、时下最畅销的小说,以及七星文库出版的《巴尔扎克全集》第六卷和第七卷。她前两天把第六卷拿去换了别的书,因为去年她已经收到过这一本。秘书小姐大概是把礼物清单弄错了。
伊莲娜简直能提前预知接下来父子对话的剧本。
她的确没猜错。
“又在玩愚蠢的游戏。”阿尔诺说。
“是,你说的都是真理!说得对!”
“这次是飞来飞去的蠢东西,还是12岁小孩玩的五子棋?”
“一个徒劳挣扎的故事。”[1]
“我知道了。肯定是讲一个做尽坏事又从来不会被逮着的家伙。”
“完全正确。”
伊莲娜看见女儿和儿子面带嘲讽地相视一笑。阿尔诺在文化知识上的匮乏有时让伊莲娜很难受。而且他似乎将此当作优点,用以展示自己是个务实的行动派,而非浪费时间读书和看展览的附庸风雅之士。而伊莲娜就是这种“附庸风雅”的人。不知道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为了否认自己的不足和缺陷。玛戈以飞快的速度用完餐,再次打破了自己的早餐用时纪录。她站起身,说:“好啦,我出门了。晚上见。”
“亲爱的,小心点儿,地很滑。”
“你知道的,我在朗布叶就可以乘火车,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到凡尔赛,再乘个大巴就到ISM [2]了。”
“那也要小心。”
“妈妈……”女儿用诙谐的语调抗议母亲的操心。
雨果立刻跟上姐姐的步伐:“顺便把我带到学校吧?我就不用坐大巴了。”
“行,你快点儿!”
孩子们走了,阿尔诺一脸不悦地喝完了咖啡。伊莲娜想打破这近乎尴尬的沉默,却对如何展开对话毫无头绪。说什么话题呢?新种几棵白杨树?多养些白绣球花?还是重新粉刷厨房的计划?反正他都会回答:白杨树不够有气势;他还是更喜欢紫绣球花和茶花;三年前厨房已经粉刷过了。伊莲娜始终一言未发。阿尔诺出声打破了沉默:“你这两天约了看牙医吧?”
“嗯,静脉学专家。本来打算先去他那儿,再去家乐福买东西。不过……我打算取消预约。天气预报说要下大雪。昨天晚上路面就结冰了。”
他惊讶地看向她,带着几分看不起的意味,说道:“我说,伊莲娜……我们的宝马车配备了抗低温轮胎。以你平常20公里的时速来说,没有侧滑的危险。”
“这种天气开车我不太自在。我不想紧张兮兮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玛戈也是走同一条路线去车站。我们离朗布叶只有12公里。”他继续劝说。
“所以我才担心她。途中会经过一片森林,树多的地方,冰不容易化。”
阿尔诺摇了摇头,嘟囔道:“小家子气!还有咖啡吗?”
“没了。我可以再给你做。”
“不用了。我到办公室再喝杯果汁。该死的,头怎么这么疼?!我八成是发烧了。”
“我之前就劝你去看看医生。”
“为了肠胃炎大费周章吗?我去冲个澡,让自己清醒一下。”
独自留在客厅的伊莲娜·莫兰收拾好餐桌,将用过的餐具冲过水后整齐地放进洗碗机。她犹豫了片刻:洗碗机才装满一半,要洗吗?不管了。她选好洗碗模式,上楼,整理床铺,然后走进了浴室。
和平常一样,阿尔诺用过的浴室一片狼藉。她捡起淋湿的毛巾、散落在四处的袜子和内衣裤,丢进柳条编织的脏衣篓。片刻间她改变了主意,把刚丢进去的脏衣服拿了出来,揉成一团丢在蓝白相间的瓷砖上,然后启动了洗衣机。虽然洗衣机里只有几件T恤和短裤,但分开洗总归要干净些。
她关上梳妆台上方的镜面门,开始清洗布满胡渣和牙膏残留痕迹的洗手台。然后,她打开下方的柜子,挪开安眠药、止痛药、肌肉弛缓剂和抗过敏药,再挪开几包卫生巾:柜子深处藏着几个月前医生给她开的抗抑郁药,她最近在犹豫是否要服用。
之前坚持不服药也许是错的?那些白色的小胶囊也许真的能抹去生活中的灰暗与忧郁吧。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她带着药下楼回到厨房,为自己倒上威士忌,满满一杯。
她从包装盒中取出三粒药吞了下去。这时,她忽然想起:天啊,院里的鸟!它们一定饿坏了。她赶忙拿起水槽下方的谷物桶,走到院里。她穿的浴袍显然太薄了。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天空中开始飘扬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它们仿佛着急落在草坪上,覆盖那些干燥而微微发黄的小草,将大地装点成耀眼的雪白。伊莲娜抬起头,定神望向自家的房屋与花园。这栋房子坚固而美观,墙面被刷成了温柔的粉红色,与白色的窗板相得益彰。购买这栋房子时,玛戈刚满一岁。那时的生活充满阳光、爱意与甜蜜的承诺。如今,承诺消散成泡沫,爱情也是,取而代之的是枯燥与失望。
希望玛戈和雨果一路平安顺利地到达学校。现在,就连这两个孩子都不再关心她。他们似乎不再需要这个母亲,而仅仅需要一个做饭的厨子。她就像没有灵魂的摆设,被放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多么辛酸而痛苦!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一件被人用旧的、残缺的家具。
伊莲娜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雪花落在她脸上,消融成浅浅的水迹,就像泪水流过。她一直都很喜欢雪,喜欢它的祥和与安静。雪,等待着有人欣赏,等待着被人触摸,等待着与人玩耍,更等待着被人倾听。
可惜,雪也不再能给她带来快乐。
1月中旬,星期三
几分钟之后
朗布叶森林
阿尔诺·莫兰头疼欲裂,感觉自己发烧越来越严重了。但此刻,电话另一端的同伴还是让他大笑不已。泽维尔·麦尔西,42岁,是阿尔诺公司的第二大股东,也是他最有默契的好朋友。他刚和阿尔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哈,好一个阴谋!所以说,这姑娘为你精心准备了浪漫晚餐,因为她已经私自选好了订婚戒指,准备拉着你去市政厅结婚?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阿尔诺笑着说。
泽维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主义者。他外貌出众,长着一头浓密的棕发,蓝紫色的眼眸格外迷人。一旦他发起爱情攻势,没有多少女孩能抵挡得住他的魅力。话说回来,两个好哥们儿从前还做过交换情人的事儿。这个绝妙的主意非常合阿尔诺的心意:当其中一人厌倦一段恋情时,另一个人就出面勾搭走他的情人,轮流如此。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假装成被抛弃的可怜人,轻松摆脱恋情,而无须面对眼泪和威胁。多么完美的策略!
在冷冽的寒风中,雪越下越大。泽维尔开玩笑道:“我当时窘迫得像只找不到地洞的老鼠。就像你说的,这是个阴谋。她开始发表长篇大论,差点儿没把我烦死!你肯定会说,总不能一直愣在那里吧。但一大早就面临这种情况我是真的应付不来。我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跟她说,我最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想变性,并且已经下定决心行动了。真可惜,你看不到她当时的表情!”
阿尔诺笑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树上掉下一块薄冰,并无大碍,他把方向盘往右打了一下,说道:“根据我的经验,女人们都会变得很烦人,迟早的事。要么整天怨言不断,要么变成没有头脑的花瓶。不过,你碰到的这个直接跳过中间阶段,迅速抵达烦人的最高境界。真的,你保持单身太明智了!”
阿尔诺感到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早上吃的那两片阿司匹林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头疼,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我再过五六分钟就到公司了。帮我准备一杯咖啡,然后咱们接着聊。好久没遇见这么好笑的事儿了。对了,桑托罗公司的项目有进展吗?”
桑托罗是电商领导品牌之一,对发货用纸箱的品质、坚固程度和环保性都有极高的要求。阿尔诺和泽维尔花了好几个星期的工夫,才研制出让这个刁钻客户满意的产品,还要尽可能控制成本。确切地说,桑托罗还只是潜在客户。但一旦项目落地,他们的需求量将会大到需要公司增设第二家工厂。
“还没消息。如果一个小时后还没有收到回音,我就给他们打电话。好了,兄弟,开车小心点儿为好。早上我来的时候地面挺滑的。”
“好啦,你怎么跟伊莲娜一样……你知道吗,她就因为地滑取消了跟专科医生的会面,这种会面得等三个月……唉,女人真……我……我……”
这辆他昨天借来开回家的公司小轿车忽然打滑。
这辆车侧滑了长长一段距离,失去了控制。
阿尔诺左右转动着方向盘,尝试着连续轻踩刹车和断开离合器。车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滑得更加厉害。慌乱之中,他采取了灾难性的措施:拉手刹。小车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几乎要飞离地面。他眼看自己飞速靠近路边的大树,知道一场碰撞难以避免,急忙用双臂护住脸。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没有一个足够明晰,容他多做分析。他听到铁皮断裂的声音,仿佛置身梦中。他恐慌地想:“妈的,但愿别着火!老天爷行行好,千万别着火,我不想被烧死!”
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然后是一片沉默。
这就是死吗?
再然后,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