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仔”所带来的冲击，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从第一次被退订单开始，接下来两个礼拜内陆陆续续又有不少水族馆跟进。
我们水草场的收入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从账面上看，自“阿达仔”加入市场竞争以来，我们水草在中部的销量已经减少了三成左右，而且情况似乎还在继续恶化当中！
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我们就像冬天突然降临，但心情却来不及换上冬衣的旅人一样狼狈，只觉迎面而来的风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样刺骨。
不久之前的阳光，不是还挺和煦的吗？
在这波冷锋之中，虽然老爸依然硬挺着身子，不露任何沮丧让人看见。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忧烦的。这一点可以从他异常的寡言中瞧出端倪。
因为担心南投这边的情况，原本一直在台北照顾妹妹的老妈还特地回来南投住了一阵子。
从国小老爸回老家种水草开始，老爸老妈就一直处于分居两地的状态。老爸在南投努力赚钱，老妈则留在台北照顾为了拥有较好教育环境的我和妹妹。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夫妻俩能相聚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但意外的是，老爸老妈的感情却反而更好，这也许是聚少离多所带来的另类收获！
（急惊风的老爸遇到老妈的慢郎中……这种个性上的互补也是他们能一路走过来的原因吧！）
之前北部水草订单比较多的时候，老爸一个礼拜还会回台北一趟。
然而随着老爸逐渐把生意重心移往中南部市场之后，近年来老爸几乎都是一两个月才回台北一次。
要不是我现在回来南投帮忙。否则按照以前我在台北上班时的情况，要让我与老爸见上一次面，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老妈在，最高兴的人其实就是我了！
一来我和老爸除了工作外，实在没办法好好聊上两句。
二来我终于可以暂时不必进厨房煮饭！
因为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所以我回南投之后就必须开发烹饪的技术，平常自己下厨的老爸在我回来之后就一股脑地把掌厨的工作丢给我！
因此在南投，每天的午、晚餐几乎都是由我负责张罗的，看着食谱学煮菜对我来讲真是苦差事一件。（每天中餐必须和我们一起搭伙的国扬一定觉得更痛苦。）
总之，在南投这个家里，女主人终于暂时归位了。
很多我这做儿子说不出口的，比如像关心之类的话语，现在都得以借由老妈来跟老爸说。
当男人间都习惯用对战的方式处理情感，有女性的温柔的存在，就像一部战争片里出现了儿女情长的桥段，能让肃杀的气氛得到一份调和。
而老妈，就是那一抹难以取代的暖色系！
订单少了，温室里的工作量也跟着削减下来。
时值秋末，气温逐渐转凉，水草生长的速度也不像夏天那样迅速。但老爸依旧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到温室巡视！
他会细心清除水中和水草争食肥料的丝藻！
他会一一捡去入侵到温室里来，把水草啃得坑坑洞洞的福寿螺和寄生虫！
他会检测温室的水质，甚至对着那些水草喃喃自语……（简直已经进入神的领域。）
一般来说，水草这种观赏用的植物在越接近冬天时，会慢慢进入销售的旺季。
尤其在过年前，可能大家会希望家里的鱼缸呈现一番不同的新气象，因此水草的销路也会比其他时节来得好！
为了提早为旺季作准备，每年入冬之际通常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我们一方面要应付一般的订单，一方面要多种一些存货准备迎接逐渐增加的销量！
但今年的情况，在经济不景气与“阿达仔”的双重夹击之下似乎显得特别糟糕！
才刚刚进入十一月，我们温室的容量就已经接近饱和。那是我和国扬每天不断抢种再抢种累积下来的成果！
只是订单的情况始终不见好转，大家的心情也难免惴惴不安！温室里的工作气氛也一直在乌云密布的低档徘徊！
“老爸还好吧？”
吃完午饭之后，老爸回楼上睡午觉，而国扬则照例到院子里去抽烟。
厨房里只剩切水果的老妈和负责洗碗盘的我。
“我觉得他的气色好像不太好！”我担忧地询问老妈。今早老爸的气喘又发作了一次，现在他喷雾罐是不离身地放在工作服的口袋里。
“还不就老样子……”老妈手中小的水果刀利落划动着，原本一颗完整的苹果像花朵般盛开成一瓣瓣花瓣。
“只不过这次阿达仔的事真的让他很生气！你也知道你爸的脾气！”
“这阿达仔到底是谁，为什么可以把生意抢走那么多？我在草屯的水族馆里看过他种的东西，说真的，质量还真的不输老爸！”
我放下洗到一半的盘子转头望着老妈。
“而且好奇怪……每次我问起阿达仔的事，老爸和国扬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尤其是老爸，他好像把阿达仔当做天大的仇人似的……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总没好下场！”
“这样啊……”
听了我的话，老妈只是淡淡响应，我埋怨的语气丝毫无法在她面容上成就一丝丝涟漪。
“老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对于她的镇定感到怀疑。
“如果你知道可不可以说一下！我实在很讨厌那种只有自己在状况外的感觉好不好！”
在我恳求的眼光里，老妈拿了一个碗公到水龙头下接了水，然后在水里撒下盐巴，最后再把切好的苹果浸到盐水里。整个过程她没说一句话，也没与我的目光相接，好像在考验我的耐性一样。
“老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唉！那是一伤心事！”老妈先叹了口气，然后从碗里拿起一片苹果往我嘴巴里送来，我没得闪，只能一口咬进，苹果的甜掺杂些许咸味在我嘴里化开。
“嗯？”嘴里有东西，我只能用喉音表达不解。
“那个阿达仔，之前跟着你爸种水草种了好几年，听说还是国扬的同学！”
“什么？”我差点呛到，忍不住“咳！咳！”地咳嗽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一些果汁岔到气管里去了，腻腻的好不难受，但我哪有空去担心我的气管！
“应该吧！”老妈轻拍我的背，脸上一副“吃东西怎么那么不小心”的表情。
“阿达仔从你当兵前就在这里帮忙了，国扬还是他后来才介绍进来的！”
老妈顿了顿之后，用惋惜的口吻继续说：
“本来你爸把他当成自己小孩一样，教了他很多种水草的方法。只是没想到后来他竟然跑出去……和你爸打对台！”
“所以，阿达仔背叛了老爸啰！”我问。惊讶之余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难怪他的水草种得不差……原来是老爸教出来的徒弟！）我心想。
“这我也是听你爸抱怨我才知道的！”老妈自己也吃了一片苹果。
“不过我知道，你爸对阿达仔是既失望又生气……虽然他都不肯明讲！”
“这也难怪吧！毕竟曾是那么相信的人啊！”
我感叹着，喈叹之余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这就是老爸一定要我回南投，然后在教种水草时又总对国扬留一手的原因吗？）我试着排列组合脑海里的前因后果。
小时候，当老爸刚开始种水草之初，其实我并不讨厌回来这里帮忙！
是后来我渐渐长大，开始对老爸每个寒暑假都强迫我一定得回南投帮忙的做法有所不满，那才开始反弹起来的。
有时，当别人越是规定你一定得怎样怎样，就算本来那是自己不排斥的事情，也会因此变得厌恶！
人都有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尤其是男人！
对我来说，对于种水草这件事的兴趣缺乏，说不定只是为了想逃离老爸的掌控而渐渐形成的否定！
大学毕业之后，借由当兵，我得以暂时不去理会老爸的期待……每次放假，我几乎都只把精力用来陪女朋友和四处闲晃，家人对那时的我来说，反而变成了次要的依靠！
而入了社会，我更是如赌气般刻意选了搞音乐这条超级“叛逆”的道路！
那时老爸虽然也曾对我提出回南投的要求，但一心想试试自己翅膀力量的我，眼中看见的只有外面辽阔的世界！
即使后来在唱片公司一路飞得跌跌撞撞，我也对那种艰辛甘之如饴！
那种不轻易妥协的倔犟，一直撑到几个月之前老爸一次严重的气喘发作之后，我才不得不将它从心防上卸下。
看着老爸住进医院疗养了好几天，我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接受老爸在病榻上的请求，回来做一个继承家业的孝顺儿子！
但我却万万没想到，老爸、我，甚至国扬今天之所以会陷入眼前这种进退不得的窘境中，竟然完全都是拜阿达仔所赐！
要是阿达仔没有背叛一手栽培他的老爸，可能今天我还能留在台北做我想做的事情！可能老爸也能找到一个跟他一样爱种水草的接班人！可能国扬今天也不会被老爸像防贼一般地提防着！
（阿达仔……你他妈的害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想到这里，我心里真是愤怒极了！虽然详细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我终于为眼前一切的混乱找到了罪魁祸首！
就是他，阿达仔，一切的始做俑者！
就是他的背叛带来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让我周遭的人必须改变他们的生活来应对这些原本不该出现的冲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