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收到韩氏和富贞媛的回信,所料不差,富贞媛斩钉截铁地赞同兄嫂,一定要与田况退婚,而韩氏一方面再次将富弼骂的狗血淋头,另一方面又让富弼再为富贞媛找门好亲,不求门第显贵,只要本人上进、家风清正即可。
富弼赶紧与田况说清此事,要回了富贞媛的庚帖,田府诧异至极,中间也请了晏殊斡旋,孰料晏殊当着旁人的面将田况骂的狗血淋头,此事便定了下来。
田府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家,竟然那老夫人还定下吉日,准备将那表小姐以如夫人之礼抬过门。大宋文人皆风流,可到底都是饱读诗书之士,对嫡妻也都还敬重,见了田家这做派也是咋舌,纷纷感慨幸好富彦国及时止损,否则好好的娘子嫁过去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
结果这日,富弼与晏然正逗儿子,忽而晏殊从外头回来,叫他二人一同去书房说话。晏然心中隐有所感,将富绍庭递给旁边的微雨,挽着富弼出去,低声在他耳边道,“我怀疑是我母亲的嫡亲堂妹,我那苦命的姨母。”
富弼蹙眉,“我从未听你说过。”
“去年年节我的礼品单子里有我堂舅,庭儿出生时他们也回礼过来的,你忘了?”
富弼一想确有此事,可又未听闻晏然的舅家是什么朝中大员,值得晏殊半夜召他们前去,除非……
富弼心头一跳,眸光闪烁,她那姨母能劳动副相,晏然又未提过姨夫,恐怕也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晏然见他神色,知他已有猜测,便捏了捏他的臂膀,“进去再说。”
晏殊朝服都未换,正靠着凭几发呆,周遭并无奴婢在侧,书斋中只点了一豆烛光,案上草草而就一首新词。
晏然借着斟茶的功夫上前瞥了眼,发觉正是那首缠绵悱恻的《玉楼春春恨》,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你姨母今日在永定陵去了,太后册封其为宸妃。”晏殊的声音极为沙哑,“你母亲生前与她颇为交好,只是她入宫之后便再无音讯,她临死前都惦念着娘娘。”
先帝的嫔妃……富弼皱眉,觉得自家老丈人贤妻美妾在怀,怎么都不像是对原配念念不忘的样子,而这宸妃娘娘,虽身份贵重,但比起宰辅来更是不够看,她的死讯如何会让晏殊如此失神?
“女儿曾劝过父亲上书,要厚葬姨母,父亲可还记得?”晏然对宋史中具体如何记载的,有些意识不清,但总记得晏殊后来的贬谪与此颇有关系。
晏殊点头,“老夫已然上书,吕夷简附和了老夫,一开始太后不允,说什么‘宰相也管家中事么’?后来退朝后,太后又召见了我二人,吕夷简对太后直言,难道日后太后不想保全刘家么?太后才应了,最终下了密诏,说是以皇后礼下葬。”
听到此处,富弼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垂下眼睑。
“官家是何态度?”晏然虽觉得仁宗此时还不知宸妃便是亲生母亲,但若有个印象也总是好的。
晏殊若有似无地笑笑,“当时在朝堂上官家道,无可无不可,全凭母后做主。后来,老夫从太后出出来,恰巧在御道上又遇见了官家,他便随口问老夫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老夫便道既是公忠体国,又是出于私心,官家问是何干系,老夫便道乃是先妻之姊,再接着随后老夫便告退了。”
晏然松了口气,又听晏殊冷冷道:“孰料吕夷简竟然在老夫告退之后,又去求见太后,最终太后命老夫为李宸妃撰写墓志。”
何其歹毒!
很明显吕夷简也心知官家非太后亲子,生母乃是李宸妃,他嫉恨晏殊分去了大半劝谏之功,便用了这个阴招。难道日后晏殊被贬谪,竟是因这个原因?
此时太后未死,李宸妃不过是一普通嫔妃,自然墓志不能逾制,可如今晏殊这般作态,日后明眼人都知他此时已然知情,官家到时候再来和他算账……
晏然毕竟也算深宅妇人,此刻也觉此事棘手得很,不由得下意识地看向富弼。
富弼已将此事猜的七七八八,缓缓道:“夫人先前筹谋确实高明,而小婿以为,就算此番岳父并未提出厚葬宸妃,这墓志吕夷简还是会让岳父来写。”
晏然脱口而出,“为何?”
“夫人居于内宅,于朝事不晓,自然会有此问,”富弼指节轻轻敲击桌面,“岳父乃是副相,为宸妃撰写品级正好,岳父又是文坛词宗,合情合理。”
晏然一头雾水,晏殊却是笑了,“贤婿说的很对。”
室内方才凝滞的气氛稍稍轻快了一些,晏殊又道,“我观太后神色,恐怕官家亲政之日近矣。”
富弼冷声道:“先前殿中丞方仲弓上书,要太后要行武后故事,若是太后有意,又该如何?”
晏殊眸光一冷,“我既已涉入李宸妃一事,那便无首鼠两端可能。更何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大宋以厚禄养我等文官,岂能坐视社稷倾覆?主辱臣死,有死而已!”
晏然在一旁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刘娥此人在历史上名声并不很好,常有人将她与吕雉、冯太后、武则天乃至慈禧做比,其实撇开慈禧不谈,前面这几位才略并不亚于男子,可就是因为牝鸡司晨这般的恶毒考语加上一些香艳的宫廷故事,才让他们的才华被淹没、功绩被低估……
可反过来,这些“女帝”的上位之路也确实多有阴私,皇权也确实算是从配偶家族窃取……
要怪,恐怕也只能怪古代除去后宫,并没有多少让女性大放异彩的机制吧。
“夫人?”
晏然走神得很,回过头来就见富弼已然起身,想来话已谈完,便向晏殊告了退,二人一同回如今暂住的晏然从前那小院。
“我是在想,若是太后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必然还有一年国孝,那三妹妹的婚事可就更难了。”
富弼叹道,“明年我们才除丧,若是真的赶上国丧……”
二十多嫁人的老姑娘,在宋代,想着就发愁。
“也罢,”富弼是个恢廓的性子,也不去想未来之事,“方才岳父似乎是写了首词,夫人可曾看清了?”
他自己不擅写词,对辞赋也常抱着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心思,可若是真的遇到好词,他却比谁都欣喜。
这词晏然前世便会,便悠悠诵读,“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夫人过目不忘,富某佩服。”富弼还想吹捧几句,又听晏然道,“这是母亲去后,父亲的悼亡词。”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富弼沉吟,细细品味,正在感伤之余,又听晏然似笑非笑道:“就在那一年父亲新添了一个儿子,将冯姨娘抬为贵妾,所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听听便算了。”
说罢,晏然施施然回房了。
富弼语塞地看她背影,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