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庄子去,对晏然而言,就是带孩子们松泛松泛,反观富弼,却日日眉头紧锁,忧国忧民。
比如晏然想带着孩子们亲课农耕,让他们知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富弼就逮着老农,问人家收成如何、种子贵否、税赋几何,老实巴交的老农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官,简直说实话也不是说假话也不是,若不是晏然屡次三番地解围,恐怕要被富弼吓晕过去。
“我长得很可怕么?”晚间回别苑,富弼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怎么也不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晏然无奈地看他一眼,“不辨喜怒是好事,可你也不能冷着脸不错眼地盯着人家啊?你那眼神,辽人都怕得很,何况农家?”
富弼刚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西京左近的农家都如此寒素,天下百姓何其困苦,简直难以想象。”
“所以,你想好了么?”晏然静静道。
自古变法未有不流血者,这点晏然知道,富弼也知道。
“你不怕我做第二个商君?”
晏然笑笑:“我大宋就这点好,不杀士大夫,我放心得很。”
富弼看着她,“你说如果我想变革田制,会如何?”
晏然没想到他竟一上来就想动如此根本的东西,不由正色道:“请务必循序渐进。”
“故而我打算先让人丈量土地,”富弼淡淡道,“若是我们连天下到底有多少田亩,田亩的品次都不知晓,日后如何拿这个来做文章?”
晏然猛然想起后世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缓缓道:“确实,如今豪富人家隐地不报,从而不缴纳税赋的实在是太多了。丈量土地,需要不少人手吧?”
“只会比实际需要的还多出一倍,”富弼苦恼道,“若是任用官吏,又怕本地势力盘桓勾结,最终官官相护,依旧查不明白。”
晏然脱口而出,“我朝不是冗员冗官冗兵得厉害么,怎么就那么缺人呢?”
富弼一顿,转头看晏然,大宋有多少官根本就没有差遣,恐怕连皇帝都不知道,若是能够让他们前去异乡丈量土地,既可以免去当地士绅勾结,又可以顺道从中选贤任能,倒是一举多得。
“不过,我也担心各位宰执那里,毕竟家家都有地,若是查出来,怕是脸上难堪。”
晏然古怪地看他,“你提前打个招呼不就行了?亦或者是想办法拿别的东西去换,横竖你们有官家的支持,总归好谈的。”
富弼一愣,他平生自负君子,不懂得那些女子小人的弯弯绕绕,可有时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言之有理。就比如方才晏然所说,就颇为切中要害。
一旦清算了田亩,各家无法漏报田亩,就无法漏税,而按照等级来征收田赋,土地特别少或者土地特别贫瘠的农户就可减税甚至免税,那么就能减少农户的负担。宰执和那些重臣们打过招呼,必然不会过多反弹,至于其他地方豪强,又如何能斗得过朝廷?加上让没差遣的闲官贴官前去清查,虽仍有可能会被贿赂收买,但可以考虑轮查……
富弼心中转了无数个弯,起身去写条陈去了。
晏然低头笑笑,她一直渴望着通过自己对后世的知识来帮大宋少走一些弯路,让后人少一些屈辱,也幸得自己嫁给了富弼,这个注定位高权重,却尊重自己,能听得进自己意见的男子。
“娘亲,”富解佩跟着富绍京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你答应带我们去看小鸡的!”
“来了。”晏然扶了扶鬓角富弼为自己簪上的桃花,笑吟吟地踏出门去。
九月十日,富弼辞吏部郎中、枢密直学士。
十月六日,富弼迁翰林学士,不拜。
富弼这一养疾,竟硬生生从庆历二年的九月一直养到三年的四月。
在再度辞去右谏议大夫、枢密副使这一官职后,约莫是养够了,也有可能是终于觉得朝廷授予的官职不树大招风了,富弼终于领受了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这一官职。
至于期间范仲淹等人屡次或登门或修书,谈了什么,那就难为外人道也了。
在富弼出使归来及养病的期间,朝中变化极大——以范仲淹韩琦为代表的变法派已得到皇帝的信重,随时准备颠倒乾坤,一改立朝以来之弊。
四月七日,范仲淹、韩琦并为枢密副使。富弼为天下计,上书请让二人至少留一人在西北。
也是在那个月,有个叫做石介的人,写了首诗,叫做《庆历圣德颂》,彼时谁也不知这首诗即将给变法诸人带来多大的灾祸。
晏然听闻这诗乃是在一个下午,弟弟晏居厚带着前大腹便便的小王氏串门,绘声绘色地诵读了这首诗,“予晚得弼,予心弼悦。弼每见予,无有私谒。以道辅予,弼言深切。予不尧舜,弼自笞罚。谏官一年,奏疏满箧。侍从周岁,忠力尽竭。契丹亡义,梼杌饕餮。敢侮大国,其辞慢悖。弼将予命,不畏不慑。卒复旧好,民得食褐。沙碛万里,死生一节。视弼之肤,霜剥风裂。观弼之心,链金锻铁。宠名大官,以酬劳渴。弼辞不受,其志莫夺。惟仲淹弼,一夔一契,天实赍予,予其敢忽。”
他念完的时候,晏然几乎脸色苍白,冷声道:“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是啊,怎么了?”晏居厚见她神色不对,“我从府中出来时,父亲听了这诗,脸色也不太好看。”
晏然深吸一口气,“若是你姐夫听了,脸色只会更难看。”
“我已经听见了!”富弼从门外进来,目光冷冷的一扫。
晏居厚与他熟稔也便罢了,一旁的王氏头回见他,被他吓得一个寒噤。
“此诗如此吹捧,他日计较起来,必有后患。”富弼叹了口气,对晏居厚道,“还未恭喜你此番中举,留下用晚膳吧。”
他积威日重,晏居厚这个正经小舅子都有些怕他,起身笑道:“我们在这用的午膳,哪能顿顿在姐姐家蹭呢,正好我们也回去陪两位高堂用膳。”
富弼沉吟道:“你回去告诉岳父,后日我休沐,夫人想去府上一叙。”
晏然喜忧参半地看他一眼,心中知晓,富弼离相位是真的近了。
七月十二日,富弼再辞枢密副使,求外任,不许。
八月十三日,范仲淹任参知政事,富弼任枢密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