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依旧美人靠上吃茶,林矜在旁调茶服侍。
见我远远而来,月娘故意道:“大功臣又来了。呵呵,倒是奇怪了,都道我阁中养人,偏你这位大功臣回回弄得这般狼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虐待了你。”
我在离她不远处站直,看一眼林矜。
月娘会意,对矜儿道:“这茶淡了,去煎一壶阳梅春雪。”
林矜知我在赶她,又不好违拗月娘,经过我身边,故意撞我一下。幸而我紧紧撰着白玉栏杆,没让她撞出难堪来。
月娘看我们摩擦,笑了一笑,继续吃茶。
我道:“我来,只是想问月娘,你花心思养着阿黛,究竟因为利用,还是愧疚。”
月娘提起眼尾,“此话怎讲?”
我道:“犹记得,上次月娘在堂会提到御景阳台。御景阳台是承载官妓的妓所,来往出入皆是有权有势之人,不出所料,月娘应该饱受了御景阳台打压吧?”
月娘杏眸一闪,闪过一丝精锐。我继续道:“月娘不必多虑,从前您与我打赌,只道这里混迹三道九流,可我冷眼看着,独独没有高官为宰者。纵然银牙再愚笨,曾与秀女一同进城,如今又为寻找阿姐下落,暗中已将西瑶春阁三十六位青红妓的脸认清一遍,也该知晓在西瑶春阁之上还有个御景阳台。而西瑶春阁最有品貌者,莫不如春葳,香城,痴客,漫裳,凉酬,以及你的贴身侍婢林衿。”
月娘有兴味地听着。
“可是,这些女人在御景阳台乃九牛之一毛,不值一提。可见,御景阳台中若官妓及红牌者,必然出身名门又绝色标艳。倘若光是这般也就罢了,陛下返邺,只是时间早晚。君一动,群臣必动,届时,晋阳城必空。晋阳城空,御景阳台势必要取利于民。若御景阳台对民众开放,西瑶春阁便没了容身之所。故而,月娘需要阿黛,其实是因她绝品的容貌,可以倚作西瑶春阁之明珠,暂时解你燃眉。只是月娘亦知晓,阿黛之所以出山,单纯只想保护我。她的伤口并没有抚平,更何况,就算她已原谅你,在得知你此意图后,还会任你摆布么?因此,请月娘问清自己的心,为解这一时之困牺牲阿黛,真的值么?”
月娘秀眉微蹙:“吆,懂得不少么!”
我不想同她闲聊,直截了当道:“我有办法可以既不牺牲阿黛,又能扳倒御景阳台。”
她眸光又一亮,将茶盏搁置案上,专心与我说话。“哦?是么?”
我又道:“御景阳台共收拢了多少官妓,月娘比我清楚。可是,他们毕竟是以选秀名义送至城中。如此大案,一旦翻出,御景阳台便不能存留。我虽不是秀女,但却是目击者,受害者,并且,我还是战神兰陵王的债主。我可以为此赔上性命。”
她诧异:“你说你是兰陵王的债主?他欠了你什么?”
我默了默,“天下太平。”
她一僵,讽笑。
我淡道:“我没有玩笑。”
她冷笑:“你倒真看的起自己!你十八了吧?我怎么瞧着还不如十六的孩子成熟呢?你以为,这偌大的晋阳城是你过家家一般推算,就能推算明白的么?就算是,你以为现下是你所谓的公道之世么?哼,简直贻笑大方!”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兰陵王现下为陛下所忌惮。我亦知道,月娘时刻在注意朝廷纷纭,皇家斗争。否则,也不会停了漫裳的曲子,支持香城效仿淑妃。”
月娘这时方才显得认真些。
我道:“不过,我想拼一拼。横竖,我已是万万人轻贱,低的不能再低了。纵然给你挣钱,你也不稀罕。不如将我放出去一搏,成了,西瑶春阁是晋阳第一。败了,左不过是暂时困顿罢了。横竖,有阿黛在此,我绝不可能连累西瑶春阁。“
月娘笑了笑:“说的不错,确实有长进。只是,还不够周全。”
“不够周全?”我定下心来仔细琢磨她的话意,补道,“眼下我在西瑶春阁不能及时追踪晋阳形势,自然说不出具体眉目走向。但只要兰陵王在晋阳城,这头一步,必定是要成的。”
她又笑了笑,招手让我过去。这次,我坐在林矜的蒲团上,照着我学的给她奉茶。
她眼睛闪过一丝潋滟,揩了揩我的脸,声音竟有几分温柔,“若你早是这般,哪还会有眼下苦楚?”
我默了默。如今看她每个眼神,每句话,都充满算计。既然猜不出,只得将自己的眼神移至别处。
她却道:“帮手。比上不足者,需靠山。比下不足者,需士卒。想要做成一件大事,里里外外,还需一圈人的出谋划策,倾囊相助。不能说敌弱我强,至少,旗鼓相当。单凭一个兰陵王,成不了事。”
我诧异凝他。
她却抿唇一笑。“你这一跪,终是把真性情跪出来了,不错。白眉妖神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颔首想了想,“它说……月娘不怜悯乞丐。”
她笑容更深了些,仿佛是我终于合了她的心思。
捋着我的长发,她轻声叹道:“你也该醒醒了,与其这般折磨自己,不如学学林矜。如此,阿黛也不必担心你,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多好。”
“啪嗒!”林矜取酒回来,却不甚打翻了。仿佛是因我跟月娘挨得太近了。
我未在意,只问:“月娘还是不肯放过阿黛?”
她怡然道:“等你几时有能力成为金字招牌,或是扳倒御景阳台,再来说此事不迟。”
我心头登时冲动,那腔愤恨不由便溢上神色。
月娘不做理会一笑,“去看看她吧,她就在春意阑珊。”
想来,她既不喜欢别人求她,她说不肯,便是真的不肯了。努力站起身,我默默吞泪,又一步一步颤抖着回去。
“银牙!”她忽而唤住我,“你不喜欢接客,又不喜当丫头。连安弦都不肯留你,你就打算靠着阿黛的救济过满这三月么?”我心口一顿,她又怡然道,“倘你连西瑶春阁都待不下去,那在步步惊心又步步为赢的世事面前又能活几日呢?倒不如现下便认输,你现下认输,我就考虑放过阿黛。”
我心口猛然一跳,仿佛抓住一丝救命稻草。下意识便问:“若我认输,你会如何?”
她笑笑,“放心,一不会让你接客,二不会让你为非作歹。”
我更诧异,不接客,那我还有利用价值么?
她看我迷惑,又补,“我只中意你的自由。”
我更加不懂。但似乎林矜懂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月娘,她有什么资格!”
月娘未曾理会她,继续道:“相信你明白,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如何?你跟我一生,我便放你的阿黛一世。这对你来说,十分划算吧?”
我凉凉看她,“我真不懂了。明明一嘴说着我没用,一嘴竟又挣着要我当丫鬟,我很值么?”
月娘语噎。
我冷漠回身,依旧向着春意阑珊蹒跚踱去。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看见好处就盲目服从的郑紫落了。我是银牙!银牙,可不只会做小伏低。
终于到了春意阑珊,隔着门缝,一副紫衣倩影正寥寥拨弄琵琶。一下,一下……显然,那弹琴的人正寂寞,却无人识得。
我咽了口唾沫,轻轻推开门,轻轻走上去,轻轻的唤:“阿黛……”到此,面对月娘的凌厉顷刻化了乌有。
她本能抬眼,看着我,凤眸深顫,既而摸着我的脸,笑容款款中凝出一把精致泪光。“你来了,她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颔首压了几口气。想责备她自作主张,却又极不忍心。
她道:“阿郑,不必为我难过。我很好,同往常一样好。”
我强忍道:“阿黛,回去吧,回你的小居,只要你说你想回去,月娘一定会允准的。”
她笑着摇摇头,“你承受的住,我便承受的住。我出来,你就可以带着杨兄住进我们的小居了。那之后,总有一日你会离开这里,去创造那属于我们的世界,哪怕只有一隅之地,我知道,你能办到,我等着你。”
我无力地笑:“我办不到。我高看自己了,其实,我就是个大傻瓜,大骗子!阿黛,你去跟月娘说,说你反悔了,你想回小屋!”阿黛静静听着我说,“不就是接客,不就是屈服么?什么大不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愿意接受月娘任何要求。”
她平淡道:“是你说的,唯有相信才可有希望。”
“去他娘的希望!我没有说过!我没有!我没有!”再也忍不住,我遮着眼睛哭的甚痛。“……你应该坚持说服我的。”
她等我沉寂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柄红梅傲雪纱扇,“我想了甚久,还是决定这么画,可是依旧画不出你。“潇湘魅骨,云柯凝丹。你觉得可好?”
她定定看了看她。画得真美,日头底下傲雪红梅,因为金阳高照,使得白雪化雨,红蕊扎眼。这等高贵枝头与我本就不符,又何况魅骨?可笑,我在她心里,竟是这样的。
泪水一滴一滴打湿扇面上的蓁蓁红梅,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来。
阿黛期待道:“你满意么?”
我咽下泪水,尽力笑道:“满意。”
她亦掉了两颗泪,“那那你帮我写上吧。”
我抬眼定定看她,无可奈何执笔写下:潇湘魅骨,云柯凝丹。
“阿郑,你相信的是不是?”
我没法回答。
“阿郑?阿郑!”
我无力道:“阿黛,我真的没这个本事!”
“你有!你有!你不信我么?”
看着她渴求而真挚的眼眶,我沉默了许久,咽下所有泪水。“我信!我信你。也信我自己。”
“那,我们一起去魁选吧?你说的对,不能因为害怕便将这份美丽永远封存,我想试试。只是没有你,我跨不出这一步。”
我勉强笑了笑:“好。我陪你,你也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