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阿蓉和罗畅，分别以各自的方式辞别了方宝的人生。他忽然空了下来。一天无意间听到王东带队员开早会，读《羊皮卷》，他忽然想起跟师父一起朗读的情景，不由自主跟着读起来：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我该怎么办？忘记昨天，也不要痴想明天。明天是一个未知数，为什么要把今天的精力浪费在未知的事上？想着明天的种种，今天的时光也白白流逝了。企盼今早的太阳再次升起，太阳已经落山。走在今天的路上，能做明天的事吗？我能把明天的金币放进今天的钱袋里吗？明日瓜熟，今日能蒂落吗？明天的死亡能将今天的欢乐蒙上阴影吗？我能杞人忧天吗？明天和昨天一样被我埋葬。我不再想它。
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这是我仅有的一天，是现实的永恒。我像被赦免死刑的囚犯，用喜悦的泪水拥抱新生的太阳。我举起双手，感谢这无与伦比的一天。当我想到昨天和我一起迎接日出的朋友，今天已不复存在时，我为自己的幸存，感激上苍。我是无比幸运的人，今天的时光是额外的奖赏。许多强者都先我而去，为什么我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是不是因为他们已大功告成，而我尚在途中跋涉？如果这样，这是不是成就我的一次机会，让我功德圆满？造物主的安排是否别具匠心？今天是不是我超越他人的机会？
……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如果这是我的末日，那么它就是不朽的纪念日，我把它当成最美好的日子。我要把每分每秒化为甘露，一口一口，细细品尝，满怀感激。我要每一分钟都有价值。我要加倍努力，直到精疲力竭。即使这样，我还要继续努力。我要拜访更多的顾客，销售更多的货物，赚取更多的财富。今天的每一分钟都胜过昨天的每一小时，最后的也是最好的。
假如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如果不是的话，我要跪倒在上苍面前，深深致谢。
他仿佛回到刚入公司的时候，充满奋斗的激情，在懵懵懂懂中克服软弱和恐惧，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开辟新世界！而在今天重读这些激情昂扬的诗篇，让方宝更加有痛入骨髓的真实感，这给他无与伦比的神奇力量。
一年光阴忽忽又过，又是年底，整个深圳洋溢在喜庆的气氛之中，百货公司的橱窗上贴满了雪花、钟形装饰物，圣诞老人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一袭红衣笑容可掬地看着穿戴一新的人们。“恭喜啊发财，恭喜啊发财……”满大街都回荡着这首歌。
方宝看完财务报表，心里在盘算晚上的例会，一年的最后一天，当然要与众不同，年底庆功宴必不可少。王新月敲门进来，将各地经理、业务员的一叠报销单据放在桌上。方宝感激这个聪慧活泼、内心善良的女孩，但他能给她的太有限了，能做的就是送她一盒巧克力，别无他意，只当上司送给下属的礼物，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她接过巧克力，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气，喝到你泡的菊花茶？”方宝声音喑哑地说。自打阿蓉来后，这个待遇就没了。方宝听说也有人给她介绍了男朋友，所以即使他离婚了，也没有再想打听她的事，虽然他们每天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仅止于公司日常的工作。
“谁都没福气，我再也不泡茶了。”她狠狠地剜了方宝一眼，“我才没那么不知趣，人家不领情，我还屁颠屁颠地给他泡茶。”
“你还是给我泡一杯吧，嗓子太难受了，你知道，那时候我要尽到丈夫的责任。昨天话说得太多，今天又上火，晚上的庆功会我还得主持，要不然只能演哑剧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几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一杯菊花八宝茶。
“谢谢你！”
“不用谢！只要是喝下去，不倒掉就行。”
“你总是这么不饶人，我现在给你赔礼了！”
方宝领受宝血一般地喝下，一股清香温润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干裂而焦躁的伤口，这是一种久违的温柔，是阿蓉不曾给予的。
晚上队员们陆续回到公司，就像寻食归巢的小鸟，一回到办公室，个个叽叽喳喳地说着嚷着，空气像被点燃一般热火朝天。会议室十几个推销员戴着尖尖的圣诞帽，围在一个二十磅的三层大蛋糕前，七手八脚地插着蜡烛，还有几个人在布置天花板和墙面。彩色的锡纸悬吊在天花板上，流苏在随风轻轻飘摇，王新月组织三个女孩吹着气球，偶尔听到“呯”的一声巨响，刚吹好的气球被哪个恶作剧的推销员踩破了，然后女孩站起来打他，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方宝开场发言：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希望大家玩得开心！我希望大家可以每一天都这么开心，为什么呢？因为大家走在一条让自己无限提升的路上！我们知道，我们选择的是一个全世界每一个人都必须扮演的角色，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推销着自己的产品、服务甚至自身。谈恋爱是把自己推销给你的心上人，找工作是把你自己推销给单位，招聘是把你的公司推销给人才，选举是把自己推销给人民。奥巴马不是神，只是把自己推销给选民；乔布斯不是神，也只是个卖苹果的；比尔·盖茨也不是神，他只是很懂销售，他在自传中说，亲自卖了6年软件，才开始管理工作。王永庆卖米起家，训练出了灵活的经营手段成就其塑胶王国；曾经的台湾首富蔡万霖卖酱油起家，华人首富李嘉诚16岁就开始做推销员，6年后就创办了长江实业。世界上80%的富翁都做过推销员。美国管理大师彼得·德鲁克说过：未来的总经理，有99%将从业务员中产生！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来自买卖之间，销售训练我们满足别人，需要爱心；说服别人相信你，需要信心；售后服务需要耐心；学会聆听顾客反馈，需要专心；及时应对，需要用心……一个人事业的成功离不开各方面素质的提高，而推销是让你综合素质迅速成长全面提高的最佳选择，推销是每个人一生中的必修课，你可以不做推销员，但是必须懂推销！在新旧交替之际，我希望大家总结一下在过去这一年里，有过什么样的付出，获得了什么样的回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我代表公司衷心祝愿并且全面支持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让自己更快地成长，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大家热烈鼓掌，欢呼雀跃。三个浓妆艳抹的男生袅袅娜娜地走进会议室，人群顿时就像一锅煮沸的粥，爆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于是男推销员纷纷成为女孩们装扮的对象，有的不惜贡献高跟鞋、发夹和假发，“如花姑娘”出镜，“石榴姐”粉墨登场，“泰国人妖”妩媚生姿，领队也没逃过被恶搞，王东被三个人逼到墙角接受睫毛拉长手术，左手被人紧紧攥住，三个手指头涂上了鲜红的蔻丹，墙角的唱机正播放《眉飞色舞》，几个抢不到蛋糕、也挨不着化装舞会的家伙贴墙站着，踩着节奏摇头晃脑。
这是晚上例会的节目，也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他们能想出几百种玩法，只为开心解乏，释放压力。对于推销员来说，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饿了要吃饭，骂了要安慰，推销员出去一整天，谁没被拒绝、辱骂、驱赶过，就像孩子受了委屈，回家后需要母亲安慰和鼓励，例会就是先让大家能快速摆脱沮丧、痛苦和劳累，之后就是分享一天的经历，高领和领队就疑难做解答，模拟现场做演示。这样打气加油后，第二天他们就昂首挺胸地奔赴新战场。平时大家就是这么疯，好不容易过节了，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尽情玩闹！这时候，门突然被踢开了，四个警察带头闯进来，手持相机的记者也窜进来，几个不速之客挤进狭窄的房间，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只闻到蜡烛熄灭后一股糊香味，里面还夹杂着甜甜的奶油香气。
“谁是负责人？”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眉眼开阔的警察，他的嘴很大，看起来就像一只胖头鱼。
“我。”方宝从人群中挤出来。
“跟我走！”胖头鱼冷冷地说。
方宝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天兵天将”，还有一架正对着他的摄像机。“为什么？”
胖头鱼冷笑道：“你们在搞非法传销！”
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方宝笑着说，“你们搞错了，我们是正经公司。”
“正经公司？那他们干吗男不男、女不女的，正经公司有像这么搞的吗？”
“我们是在开晚会。”王东解释道。
“开晚会！晚会有这么开的吗？这么多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把音乐开得震天响的是你们吧？你，跟我们走！”胖头鱼指着方宝说。
“你们凭什么非法抓人？”王东激动地说。
“你们搞传销是非法，我们取缔是执法！少废话，带走！”
摄像师将他的大镜头扫了一遍，一个记者给几个男扮女装的推销员咔咔拍照，这些照片第二天就出现在深圳商报上，报道内容则是本市最大的传销组织被端窝，总经理方宝被警方带走，营救出多名受害者，其中包括五名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第二天早间八点的电视新闻也播发了这条消息。
方宝懵懂地被警察推搡着走下楼，注意到楼下停了好几辆车，工商局、报社、电视台，他们粗暴地把他塞进警车。方宝曾经被联防队员押送着三进宫，所以并不怕，想着到了公安局，跟他们解释清楚就会放人。
路过市政广场时，一大群盛装的人们正聚集在一块巨大的计时牌前，倒数新年钟声，“十、九、八、七……”广场被装扮一新，火红的珊瑚森林和温润的玉盘珍珠交相辉映，满眼的灯光像繁星般闪耀在上空，中庭将近九米的圣诞树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芒，西广场喷泉边的铜球被映衬得金碧辉煌，整个广场被装扮得亮如白昼，到处闪动着灿烂金、可爱粉、梦幻蓝和晶莹白。“三、二、一！”悠扬的钟声响起，焰火喷薄而出，在夜空绽放璀璨的花朵，随即凋谢，接着又上映千朵银花，人们欢呼起来，整个城市沉浸在新年的喜悦当中。
事情并不像方宝想得那么简单，他们抄没了仓库，拿走了公司的账本，走的时候还拖走了所有的货品。一到派出所，方宝就和他们讲理，他们爱理不理的，就把他关进一个单间牢房里。方宝又急又气，乒乒乓乓地敲着铁门，一个警察不耐烦地走过来，冲他吼道：“你老实点！”
“放我出去，为什么关我？”方宝扯大嗓门喊。
那个家伙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嚷嚷，你认栽吧。”
他们走后，牢房里重归寂静，偶尔飞起的焰火打破这死寂的黑夜。
方宝在里面一关就是三天，这三天，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总部出事，各地的分公司也都纷纷大乱，经理各怀异心、拉帮结派，员工大多作鸟兽散。当一个组织没有核心凝聚力和齐心协力的团队精神，自然就会完全涣散，死无葬身之地。与此同时，王新月和王东、林静、白俊杰他们在努力为赛普正名，寻求解救方宝的途径，要让天下人知道推销和传销是不一样的，于是他们经过不懈努力，让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来，召开新闻发布会，将非法传销和正规销售的区别向大众解释说明：
1.公司没有向员工收取一分钱的高额入门费；
2.公司的全部利润来自于终端客户的购买行为；
3.公司销售的货物是正规厂家生产的优质产品。
因此，赛普公司是推销，而不是传销。经过他们一番摆事实讲道理的说明，媒体也终于重新给这场风波定了调子，而公安机关也为不了解情况、被匿名举报误导做出了道歉。
第三天，胖头鱼打开铁门，手往外一挥，方宝知道他可以出去了。在接待室里，王新月正在忐忑地搓着手，王东站在那里神情焦虑，一见方宝他们进来急忙迎上来。
“方总还好吧？”接着跟方宝介绍了情况。
方宝一听，气得眉毛竖起来，但是马上恢复了冷静，“这个不对呀，打击传销的风头早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们也不是传销，这是怎么回事呢？”
“前一段时间，有人在网上说我们公司的坏话，我查了一下，那是上海那边的ID，如果没有猜错，是辛未那边搞的鬼，但是网上造谣没有什么效果，就出此下策了。而且他们很清楚我们晚会的程序，就在热闹的时候让警察进去。自己没做好，不好好带着那帮人做事，居然干这种事。”王东恨得牙痒痒。
“姓方的，你也有今天，这次你算玩完啦！哈哈！”
忽然路边窜出个五大三粗的身影，仔细看时，原来是田长贵。
“还是辛经理有主意，呵呵，总算是为我出气啦！你不是有本事吗？你再开一家公司吧？哈哈！”原来是这俩人混到一起去了，真是蛇鼠一窝！方宝心里骂道，只是嘴上还是客气地问好：
“哦，是田大哥啊，一向可好？”
“呵呵，我一向都不好，但是现在至少比你好，我就开心了，嘿嘿。”
方宝想，当初也只是出于对公司和他个人都有利的考虑，请他离开公司的，谁知这么久了他还耿耿于怀。中国人，有些就是这样，自己不爽，于是盼着别人跟他一样倒霉，这样似乎可以改变他的霉运。民族劣根性，难办啊！方宝心里想着，也不再搭理他，头也不回地就走。王新月和王东使劲瞪了幸灾乐祸的田长贵一眼，也跟着离开。
